枭獍徒(58)
菩萨啊,你睁眼看看我,你真的慈悲么?我为家族半生不得闲,为何终究还是要抛弃我?
盛知锦抓起手腕珠串,泪珠不断从那双被萧成棠怜爱地夸过无数遍的眼睛滑落,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韧如蚕丝的金线陡然断裂,佛珠散落一地。
盛知锦颤抖着手,摸到地上最近的珠子,捏在两指中,贴近了唇瓣。
“太后娘娘!”辛伦尖细的嗓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盛知锦如梦初醒,低下头去,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说:“无事。”
还是迁都了。
宫人们忙忙碌碌收整物什,盛知锦不肯睡,坐在寝宫阶前,听更漏滴答到天明。
京畿路的人心散了。
太后随皇族萧氏去了江南路,留在京畿路的盛氏本家便独占大势,内部的龃龉再不必遮掩,成日里吵吵嚷嚷地要分家,盛太爷听着摔摔打打的锅碗瓢盆声,在祠堂前怒骂:“像个什么样子!”
祖宗牌位下的长明灯晃了晃,没用,这会儿谁听话谁吃亏。
他们忘了,同在京畿路的,还有那个出了皇帝太傅的柳家。
柳家沉默很久了,久到若不是盛知锦传柳名宗入宫给小皇帝开蒙,盛氏就要忘了这个危险的邻居。
柳家子嗣远不如盛氏兴旺,可这同样意味着柳家的内部会比盛氏稳固得多。
他们只需要在暗中推波助澜,失去了有力管束的盛氏便会自然而然地分崩离析,柳家兵不血刃,历史的车轮会将他们从幕后推至台前。
滇远路的书信已与朝廷断了许久了,文武百官心知肚明,谢怀御不会再回朝了。至于为何?谁管这个,各家顾各家安好吧。
萧寻章半生难得安闲,不乐意出去走动,终日窝在谢怀御的小院里,替他查看着通过各种不寻常的渠道传递到来的书信。
谢怀御巡营回来,见萧寻章在地图上比划的墨色见枯,赶紧走上前去,殷勤地为他磨墨。
萧寻章顿笔,分他一眼:“回来了?”
谢怀御乖巧点头,说:“回来了。怎么样?”
萧寻章发冠未束,乌发垂瀑,素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若在他做摄政王时期,真的很难想象他会容许别人如此装束出现在书房里。
显然,现在他不是摄政王了,更显然,谢怀御对他作此装扮是颇为热衷,萧寻章相当乐意在不为人所知的私下满足一下谢怀御的爱好。
萧寻章慵懒地打个哈欠,说:“不怎么样。那些世家投诚的投诚,观望的观望,依我对他们势力的了解,倒也并不意外。只是还有一些不知好歹的,暗地里唆使人起义呢。”
“起义?冲谁去的?”
“总不能是你这个失了义父又未得权的小朋友,大约是大郑吧。”
“他们要篡位?”谢怀御毫不在意地说:“只要不是冲我来的,随他们闹去吧。闹崩了,我正好过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连他们一起端了。”
“带不带我?”
谢怀御语带促狭,说:“到时他们见到义父死后还魂,不知该惊成什么样。”
“人间阴气太重,亡魂不安,也是有的。”
元和八年,谢怀御领兵出征平襄路,彼时阿勒苏仍在江北路鏖战,接到消息,极速整军,却不是回援平襄,而返往草原,绕了个大弯,奇袭空城滇远路。
出乎意料的,萧寻章并未同谢怀御一道去往前线,他领兵一路将人堵往北部,阿勒苏终于进了他心心念念的麓北盆地,被续不上的粮草逼上了刀尖。
天命已不顾他,大势已去。
留在定安府的副将绝不可能抵挡住谢怀御领去的精锐,阿勒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拖延也等不到援兵,那就不必在此地白耗心力,及时止损才是上上策!
翻过令丘后的蓟北草原,那里是永不背叛他的后路。
阿勒苏扬鞭,决然回身:“走!”
定安府一垮,谢怀御势如破竹,一路东行,将已被阿勒苏消耗将尽的江北路收下。
自此,大郑领土一分为二,谢怀御与朝廷仅仅沧江之隔。
谢怀御当然可以乘胜追击顺势挥师南下,将新迁的都城吞下,可他被萧寻章摁住了。
“将士们需要修养。”萧寻章说:“百姓们也太累了。”
于是谢怀御停下了,萧寻章不想要民不聊生的破败江山,他愿意等到那个天时顺应的年岁。
陶临云被派往了平襄路最南的边界,他要在年许间,将紧邻沧江的两座城池打造得固若金汤,这里与江南路的新都是真正的隔水相望。
将来能不损兵折将地入主新都自然最好,可若出了事,无论是哪一路的起义军,还是哪姓世族的私兵,哪怕是枢密院的真正叛变,都绝不可能越过这两座城池。
你得了其一,我在其二与你拉锯。你入了其二,我在其一断你后路,这是才是所谓“进可攻,退可守”的拱卫。
谢怀御在这几年也没有歇着,萧寻章在背后为他指点着各路门阀纠葛与弱点,他换了软刀子也捅得得心应手,一步一步越过沧江,将大郑蚕食地只剩一副摇摇欲坠的躯壳。
同时,谢怀御没忘了被萧寻章驱往草原的胡族,他素来嫌弃大郑朝在兵权上患得患失的小气拧巴,相当豪爽地让紧邻蓟北草原的各路自领了兵权,领兵与调兵发兵权合二为一,受到进犯时直接出城退敌。
外部已攘,该安内了。
新都的街道萧萧肃肃,多事之秋,戏曲声都偃了。
禁军照常在街道间巡逻,这活比起先前枯燥了许多,街上本就不热闹,再没有小曲可以听,还得时刻竖着耳朵,不许人们议论当朝,凡是搭上点边的,都得拉去衙院候审。
指挥使惫懒了许多,唯一的乐子是听那些被拉来的说辞,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挥挥手赦其无罪后,说不准得找个无人的房间大笑上一阵。
虞九韶被接进了萧成棣的府上,值此时期,他若敢行三媒六礼,恐怕得牵连虞九韶一同被载进史书骂上个千秋万代。可萧成棣又实在放心不下,两个人在府中分院而居,生生过得像在偷情。
萧成棣时常对着虞九韶叹气,问他叹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虞九韶劝他道:“你与小谢大人并无利益之争,从前与他相交也算真心。凭他外面如何安排,你继续做不通政事的皇子便是了。”
“只怕若事发......我牵连了你。”
“不会,”虞九韶说:“当年我瞧他虽然莽撞,却也心口如一,为明主者,必不会迁怒无辜。”
“但愿吧。”
元和的年号永远停留在了十一年。
太后在佛堂前吞金自弑,十一岁的幼帝第一次见到了死亡,他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失声痛苦。
“修远......”未来的小皇后缩在金殿大柱后面,犹犹豫豫地蹭了几步,想过去安慰他。
皇城门已开了。
柳扶因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跑来,冲盛幼敏喊道:“别管他了,你要活就跟我走!”
盛幼敏犹豫地看了萧修远一眼,站起身,向柳扶因跑去。
两个孩子上了停在偏门外的车驾,离开了这个拘了他们五载的四方院落。
禁军见了死而复生的旧主,却对此并不意外,金戈转向,在前开路,势不可挡。
谢怀御身着明黄衣袍,在众臣的两侧分立中,一步一步向那权势的最高位走去。
他疏忽停住了脚步,望向站在丹陛上,为他捧冠的人。
萧寻章长身玉立,垂眸也笑望着他。
谢怀御长腿一跨,站到萧寻章面前,却不循礼低头,回身几步,站到了萧寻章身侧。
谢怀御转头问杨观:“会宣旨么?”
杨观低头:“还请皇上示下。”
“朕与摄政王同临帝位,青史共书,无有高低,钦此——”
两人从这里望出去,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