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57)
伽蒙往地上啐了一口,萧寻章被排挤出了大燕黑骑持盾迎敌的包围圈。
厢军银甲潮水般涌上,锐器相击,声声尖利,淹没了耳畔。
萧寻章翻身上马,眼露凶光,抽出腰间软剑,决绝地向殊死抵抗的伽蒙冲去。
你是弃卒,你是困兽,你被关在金缕笼,你被酒色磨志气。
“我生在泥淖里,驰骋沙场上。大郑破败不堪救,谋之得失如囚笼。”萧寻章挥剑向伽蒙劈去,心中低语:“权势拘我此生才,便舍了明堂作白身。青衫行险斩来路,今朝破局,九州万方尽须听我无戏言!”
剑尖穿过伽蒙的心脏,伽蒙抓着剑身,鲜血淋漓滴到马背上。他有些不甘,却又莫名笑了,像是得了狼王赏识的愉悦,他对萧寻章说:“你那义子也将同我一样,在单于的弯刀下死去。”
萧寻章眼神骤然一缩,剑柄彻底贴住伽蒙胸口,而后往回一抽,伽蒙尸体直挺挺地倒在马下。
萧寻章再不多分他一眼,转身对沈构下令道:“将人全杀了,然后去大燕边营。”
阿勒苏的援兵不远,早已赶到了。接替了醉酒将士的位置,与谢怀御带来的轻骑厢军交兵,扳回了先前的劣势,打得难舍难分。
远处蓦然传来惊天彻地的马蹄声,天将破晓,银甲将微光反得格外耀目。
阿勒苏当机立断,抓到了喘息的功夫,不再与谢怀御纠缠,蹬上马背,带领着部下逃之夭夭。
谢怀御其实精力早见了底,仅凭一口信念撑着。他躺在地上,看着萧寻章纵马领兵由远及近,彻底失了力气,眼前陡然漫上黑暗。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黑暗退散了。
萧寻章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瞧着不太高兴,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谢怀御张张嘴,肺部被胸甲压着,说不出话来。
萧寻章半跪下来,给谢怀御解开甲胄,趁在他耳边吐息的功夫,悄声说:“笑得傻兮兮的。”
沈构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完蛋了,小谢将军好像真的被打傻了。
谢怀御跪坐在萧寻章榻前,强打起精神,眼巴巴地哀求道:“义父......”
萧寻章侧身躺靠在床榻上,垂眸看着谢怀御,挑起床边的镣铐,说:“解释一下?”
谢怀御脸色空白几秒,而后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往床沿嗑去,好似累到晕厥了一般。
萧寻章才不吃这套,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了谢怀御的下颌,铁了心不肯轻易放过他。
谢怀御认栽,缓缓睁开眼与萧寻章对上,相顾无言。
萧寻章叹口气,抬手在他脸上轻拍了拍:“下次还敢不敢了?”
谢怀御憋了憋嘴,眼神瞟向别处,表明了是下次还敢。
“你”萧寻章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何时将这小子惯成这样。
谢怀御小声说:“你明明也玩得很高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萧寻章转过身去,不看他了。
谢怀御登时就顺势爬上了床,把萧寻章搂了进了怀里。
萧寻章收着肩胛骨推了推他,闷闷地骂道:“什么臭男人也敢上我的床?去洗澡!”
谢怀御充耳不闻,死皮赖脸地不肯动。
萧寻章还待再开口,却听到耳后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还是吃这套的。萧寻章无奈摇头,小心翼翼地扭过身,往谢怀御怀里蜷了蜷。
阿勒苏带兵回了定安府,闭门对着地图思考了几个日夜,再推开门时,下了第一道令:“修整半月,攻打江北路。”
江北路,顾名思义,在江南以北,两路隔沧江而望。除此之外,它与平襄路毗邻而居,就在其东边。
副将劝道:“江南江北战时归为一体,水网密布,我们可不善水战啊!”、
还用你说。阿勒苏斜瞥副将一眼,说:“我并非要拿下江北路。”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绕了一条远路,说:“攻打江北,为的也是麓北盆地。”
副将不解,对着地图思考起此中关窍。
阿勒苏解释道:“谢怀御在朝廷处自绝了后路,即便真是朝廷与萧寻章做局来灭我,一旦我退兵,朝廷便觉太平,一定不会再让萧寻章好过,他的粮道一定是会断的。而谢怀御不听朝廷调遣,朝廷自然是要寻个理由将他的官道粮草也断了,好逼他回都。我攻打江北路,就是给大郑朝廷这个理由。”
副将恍然:“如此,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地将粮饷全部送往江北,谢怀御无粮补给,不回郑都便是画地为牢。拖上一阵后我们反身围困,整个滇远路,如同大燕囊中之物。”
谢怀御驾着马,萧寻章坐在他身前,一颠一颠地沿河道走着。
萧寻章不知从何处折了条枯枝,往江上行船指点,舵手得了令,次序往岸边靠拢。
在岸上看着船舱不大,吃水却意外地深,谢怀御看着一批一批卸到岸边的粮饷,眼睛都直了。
枯枝在他面前晃了晃,谢怀御这才回过神来,适当表现出惊讶:“这么多!”
萧寻章很受用,说:“你那五千万两聘礼,洒了一千万两出去给大郑做戏看,否则还多些。”
说话间,最尾船舱中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怀御眯起眼辨认一阵,人走至近前才认出来
——陶临云!
像是故友寒暄,谢怀御问:“你怎么在这?”
陶临云合起他那附庸风雅的扇子,向马上二人作了一揖,说:“小谢将军这话说得诛心,这整条水路源起都是我江南路陶家,我怎么不该在这?”
萧寻章对谢怀御笑言,说:“陶相说大郑对他有恩,他不愿背弃旧主。他的孩子却还年轻,不能同他一道在泥沙中腐朽,故......”
谢怀御问:“愿为辅佐?”
陶临云答道:“正是。”
“义父愿意留你,我便不疑你。”谢怀御一夹马肚子,准备继续往前走,说:“你熟悉水路,粮道替我料理了吧。”
“属下接令!”
家书入相府,卧病大半年的陶相忽然强撑病体,给太后上书一封,痛陈郑都如今险地,还是迁都为妙。
迁都?
一石激起千层浪,世家割据,谁会愿意迁都入自家地盘,那不是将累代经营拱手让出?
还是有的。
不在朝上的江南路陶氏,想来很愿意为这个风烛残年的王朝出几分绵薄之力。
盛知锦在帘后咬着唇,她觉得窒息,说不出话来。
朝廷式微,她坐在太后位上,所能带给家族的,已远远不及迁都来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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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道德经》。
第45章 登临
迁都避战乱,迁都延国祚,迁都......盛氏兴!
盛知锦跪坐在佛像前,不再像先前那样阖目颂经,她木然地看着金粉装身的佛像,发怔。
她的前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少不更事的年纪便嫁了皇长子,所幸皇长子也疼爱她,不曾叫她在后院中受了委屈。世人常说夫妻举案齐眉,她便愿与萧成棠相敬如宾,萧成棠却总不愿她守那些教条的规矩,恼极了也要说她刻板冷淡不开窍。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萧成棠总要在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同她急眼,但这并不重要。盛知锦背后有家族,可以助她稳稳当当地扶着夫君入主金銮座,登了帝位,萧成棠又怎能不说她是个好妻子呢?
可萧成棠死了,留她孀妻弱子,于是身为太后的她仍需仰仗家族为她的孩子巩固皇座,而前提是太后必须竭尽所能维护住母家的势。
她流淌着盛家的血脉,她必须为自己的族人考虑。
可笑多年来她总愿意欺骗自己的事实,终究还是在这种时候强硬地展现在了她眼前。
当年她是盛氏赌荣华的砖,坐上后位便成了镀上金的玉,如今大势已去繁华退散,层层沙砾消磨,原来她从头到尾只是一颗可随时抛弃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