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50)
虞骁接了令,在国丧中出了郑都。
虞骁沿着沧江东下,船行至中游靠了岸,举目望去,赤地千里,哀鸿遍野。
平襄路的驿站早没了人,只剩下几匹瘦马还被关在马厩里,虞骁给它们添上草料,待它们饱腹后解开了拴马的缰绳,主副马轮换,星夜兼程地赶着路。
定安府城门大开,烽火台上的胡人守备喝得酩酊大醉,让虞骁轻而易举地入了城。
谢怀御已足足五天不吃不喝了,他藏在柜子里,脱水晕了过去,醒了就昏昏沉沉地发着烧,然后脱水得就更为严重了。
母亲的尸体在离他不足三步远的位置,只要他推开柜门,就能看到斜穿过母亲腹部的狼牙大刀。
可他不能推,乌契引水来淹定安府时,母亲就带着他将房屋上所有空隙都堵住,险险捱了过来。大水退后,满屋的水渍,母亲才说过要将水渍都铲掉,外院便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
母亲慌里慌张地四下查看,将谢怀御塞进了角落的柜子里,对他说:“不管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嗯。”谢怀御乖巧应了,问她:“那你呢?”
“我,”母亲朝他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有地方去,别问了。”
“好。”谢怀御说:“那你快一点哦。”
母亲抱了抱谢怀御,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而后关上了柜门,挂上了锁。
她长呼出一口气,平静地向门口走去。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藏了,于是她不藏,她要用自己的生命赌一赌儿子的希望。
谢怀御在柜中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他猜到了那是什么。他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嘴唇被他咬出血来,泪水沿着下巴无声滴落,洇湿了尚未干透的木板。
谢怀御眼前漫上黑暗,待到外面脚步声走远,他终于扛不住,昏了过去。
虞骁绕过满城巡逻的胡族,摸进了萧成棠安置谢居衡妻儿的院子,一间一间搜寻起来。
全都空无一人。
虞骁稍作思索,又返回了其中一间,敲了敲高大的柜门。
谢怀御猛地惊醒,是谁?
虞骁贴近柜门,小声说:“我奉了摄政王的令来接你离开的,你若在里面,便出个声,我来开了这柜子。”
谢怀御不吭声。
啧,真难搞。虞骁又说:“摄政王就是萧寻章,他跟你父亲一起上过战场的,可还有印象?”
好像......有点印象。谢怀御很累,没有力气说话,倚靠在柜门上,声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语:“是那个漂亮哥哥。”
虞骁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萧寻章,愣了愣,转念想想,说:“是挺漂亮的。”
谢怀御猛地往柜门上一撞,锁晃了晃,纹丝不动。虞骁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莽,赶紧安抚他道:“别着急,我来开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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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新生
谢怀御趴在虞骁背上,脸烧得通红,额头滚烫。虞骁肩胛骨处的薄衫已被汗水浸成深色,谢怀御处不断传来过高的体温,令他禁不住愈发急躁。然而□□的马实在太瘦了,虞骁数次将马鞭扬起,终究只是虚张声势地划裂一道空响,擦过了它瘦骨嶙峋的皮肉。
出了城,谢怀御再没有清醒的时候,成日里被噩梦魇着。一茬接一茬的大夫来了江南路,任凭什么天材地宝,只要是世上有的,萧寻章没有半个“不”字,借了陶家的道,源源不断地送来。一年半载间没日没夜地折腾,逼得萧寻章险些把手伸进御药院去,谢怀御终于有了动静。
只是断断续续的呓语呢喃,在众人看来,已是阎王老爷的大恩,愿赊他几分阳寿还来人间。
谢怀御只觉得自己伏在什么东西的背上,脊骨太硬了,又覆着坚硬的鳞片,硌得他生疼。谢怀御知道自己在梦里,可他醒不过来,像被抽干了力气,眼皮重愈千斤,只能无止境地沉下去,再沉下去。
不知麟兽载他行过几季,碧落黄泉茫茫无尽。谢怀御的发已留长,他习惯了昼夜不歇的风刀霜剑,快要成为冰川封冻的鱼。
可他等来了那一点暖意,温柔的手掌抚过他的长发,一件厚实的毛氅盖了上来。仅凭这一点暖意,便使得风雪归程,转眼寒木春华。
你是来渡我的神明。
阿勒苏在远地耐心地蛰伏着,紧扣弯刀的指节被连日风沙磨得皲裂,露出其中血色的嫩肉。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紧盯着偏西河流,柔桓无知无觉,正在河边饮马。
蓟北之东,草木葳蕤。往西则寸厘寸荒,旱生禾草灌木,是别无选择的栖身之所。
柔桓是被九越的先祖驱逐至此,荒地的日子不好过,总想报仇回迁,是以力量不足却骚扰不断,侥幸赢了便得寸进尺地东迁几厘,败了不过退回原地从头再来,惹得九越族不胜其烦。
阿勒苏舔舔干涩的嘴唇,弓起腰来,蓄势待发。外公派人给他递了消息,背弃盟约的乌契已独吞下平襄路,建全“大契”,若他不能尽早亮出手腕,大契的下一步便是重返草原。
阿勒苏必须抢在大契恢复之前,将草原上所有力量都收归自己手中,如此才能让大契有所忌惮,赢取一线喘息之机。
柔桓的马动了。
刹那间阿勒苏下了令,他带来的兵马不多,个个是以一当百的精锐,顷刻结成长蛇阵,疾如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
柔桓最擅游击,专攻的就是反应迅捷。阿勒苏此番突袭,虽确是让其措手不及,却也绝无速战速决的可能。敌军未至眼前,柔桓已逃往天边。
阿勒苏神色不变。
“继续追。”
柔桓昼夜狂奔六百里,阿勒苏紧随其后追了六百里。不知柔桓情况如何,阿勒苏这里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部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犹疑着是否该前来劝说。
粮草将尽,阿勒苏又何须他们来提醒,不提不过是怕军心浮动。
阿勒苏召来部下,低声询问:“若杀副马作粮,还能撑多少时日?”
草原上不缺战马,只是不到穷途末路,鲜少有杀马的事。部下没想到阿勒苏会出此下策,老实答了“三天”,而后惊疑道:“若超出三日,此乃败亡之道。”
“我只论当下,”阿勒苏说:“就这么办。继续追。”
三日后,戎奴大捷,柔桓在水草稍盛的另一处被冲得溃不成军。阿勒苏带着超出预料的牛羊马匹回了九越。
副将向九越首领汇报了战事经过,老人满意地看着阿勒苏,说:“倒是有几分气运。”
阿勒苏不卑不亢,说:“外公,不是气运。”
“哦?”
阿勒苏说:“柔桓游牧为生,又爱招惹他族,是故必然以己度人,不愿将驻地选在易寻处。荒漠草原的水流难得,因此必不会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可他们又离不了水,于是我问过外公柔然驻地与水源间的距离,纵使会迁徙,也不过加减十余里。他们习惯了携带往返如此距离的粮草,若被追杀自然要弃营而逃,粮饷便有尽时,定是要另找补给的。”
“我作追击,不能带过多粮草,一则负累,二则也欲使柔桓放松警惕。倘若他们见我粮饷充足,怕是不肯直寻水草而去,到了绝境,回转过来敢与我们背水一战也未可知。我早已打探过方圆千里的水流分布,无论往何处奔逃,都不出杀副马后三日脚程。到时柔桓以为我山穷水尽,便可安下心来整装补给,我此时突袭,才是真正的措手不及,成败立见。”
老人眯起眼睛,如此心性,先前倒是小瞧了。那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老人一拍手杖,捶着后腰站起身来,问:“可想好国号了?”
阿勒苏盼九越的认可已盼了太久,他脱口而出:“大燕。”
老人不再多言,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号,缓步出了营帐。
阿勒苏恍然间觉得他双肩似是下塌了些,他出声叫道:“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