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40)
谢怀御说:“他告诉我是花了钱借滇远路名额从军,那时我尚还不以为意,当他是寻常改换户籍。即便是做得天衣无缝,在禁军中都瞒住了好些年,也只以为是为他造假的人手熟。如今却见了这么多‘江启',我着实免不了多心。沈指挥敢不敢同我打个赌,猜那府衙中有没有这么多份‘江启’的籍案原本?”
沈构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难道这些人根本不是伪造?!他们倒卖的,就是真正的户籍?!”沈构旋即又有一个疑问,说:“可这第一份‘江启'的籍案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名字简单,姓又常见,要撞上几个同名同姓的不容易,通路中撞上一个来,还不容易?这又可一猜的是,这些人中会有几个是原名江启的?”谢怀御说:“恐怕那位货真价实的滇远路‘江启',早入了世家田产上为其劳作,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此话怎讲?”
谢怀御拣前番闻讯得知有关黑户的事同沈构讲了,这下连带他初识沈构时问的话都有了答案。
谢怀御那时问沈构,为何滇远路的军备不减反增,其实是在问他,为何滇远路的人数不为涝灾所影响。
现在水落石出了,外路来人都被做成本籍此地,参军也可行商也可,拿来给兖州府衙立功绩更是无有不可。
这就该扯到另一桩事了,世族固然有钱,却远不该富裕到可一次侵吞下数万生民田地,即便是真在涝灾时贱价购田,数额也是惊人的。更何况谢怀御本就怀疑此地近年来只是水多不成灾,打着涝灾的名头向朝廷冒领赈济而已。
冒领来的米粮进了匪窝,匪窝得了钱财修了马场。那么匪窝就不是得钱地,究竟……
谢怀御没考虑出结论,却想到了个由头。
裴家曾向杨观表露了求和的意思,那便让杨观去问问礼从何来。
裴家很快给了答复,说并非是自家财产,而是此地富商万家入不得仕,便巴巴绕了个大弯子来献礼,盼着于他们经商一道上莫为难则个。
谢怀御笑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杨观也应声,说:“那裴知候还真当我们不知他娶了万家女,自家的财务,哪里就摘得干净了?”
如此便通了,官商匪上下勾连,遭到怎样揣测都不过分了。
谢怀御又去了那家狠宰他一百两的店铺,掌柜与伙计仍是那副样子,倒是富贵不淫,见了他这么一个冤大头,半分额外的表示也没有。
反正谢怀御只是来诈一下,若无收获也不亏,毕竟还有那一百两银子给他当幌子。
谢怀御径直走到老掌柜所在柜台前,敲敲桌角,含混不清地问:“掌柜的,可有白米卖么?”
老掌柜停下了打算盘的动作,盯着他半晌,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仿佛是在回忆谢怀御方才说的话,而后才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算珠声停了,谢怀御明显感受到了伙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大声了些,连带着手上比划,说:“米!掌柜的,白米!有没有白米!”
掌柜的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异的声响。伙计已三两步冲到了谢怀御身边,恶狠狠地将他往门外推搡,说:“没有米,你看我们这店里,就是卖了米给你,你有命吃么?!”
这威胁来得莫名其妙,谢怀御觉得这伙计大约慌张。他配合地被推到门口,嘴上仍说:“不过是人生地不熟,想着同你家做过生意,故此来问问,怎地态度如此恶劣?你家不卖,给我指个别家也好。”
“没有没有!”伙计怕引人侧目,压着声音,却像压不住怒意,恼道:“要米就领赈济粮去!”
伙计将门“砰”地一声在谢怀御身后关上,谢怀御摸摸鼻子,也不再同他们计较,径自离开了。
因为他听到了,那老掌柜说的是:“米才交付过。”
谢怀御又造访了兖州府衙,裴知候如临大敌,听谢怀御说:“我知山匪狠辣贪心,恐之前逼迫你们派人前去招降惹恼了山匪。思来想去,这几日愈发心中不安,想着要弥补才是。”
裴知候诚惶诚恐地说:“小谢大人为我等撑腰,感激涕零还来不及,怎好要弥补来。”
谢怀御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诚恳道:“因此,我同沈指挥商议了,你们城外粮道,皆由厢军来护卫。如此显得我并不是空头承诺,也好震慑住山匪,莫来打赈灾米粮的主意。”
“不……不麻烦沈大人了。”裴知候手心不断冒着汗,当年他们三家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寻了理由让那条粮道脱离了厢军的盘查,如今又要奉还回去,他打心眼里是一万个不乐意。
裴知候一咬牙,道:“小谢大人,实不相瞒,那粮道实则是打了万家的旗号,明面上与我等并无瓜葛,不会遭到为难的。”
谢怀御说:“既是万家的商道,更须得好生看顾了。”
裴知候一惊,问:“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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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求财
谢怀御问裴知候,说:“不知这滇远路,可还有第二个万家?”
裴知候说:“滇远路所产出拢共就这么些个,哪里还经得起更多商户?经商的万家,只此一户。”
“那便对了。”谢怀御说:“出了兖州府衙,沿街多走上一段,绕过个弯,就有家万氏商铺,是也不是?我才从那商铺中出来,问询米粮,那伙计却百般不耐,只说无米。我想着,既是由万家负责供米商道,万家自身也不该缺米才是,若不缺米,就没有将顾客往外赶的道理。那伙计作此反应,也怨不得我猜测万家已受山匪压迫多时了。”
哪有人买米去商铺不去粮店的呀,裴知候真是有苦难言,他不能将这话说出来,因为万家切实是没开米粮店的。
还未等裴知候绞尽脑汁想出个托辞来,谢怀御已起身离开了。
他撂下句话:“就这么定了,即刻起,城外粮仓由厢军接手。”
论理粮道本就该被军队控制,只是早年沈构不得势,处处受着世族打压。即便如此,他也未道要放手,只倔强地跟他们耗着。
直到被世家将计就计地设计了,那时大雪封山,运粮入山的关口莫名塌了。副使带着人在山中苦撑十余日,终于等到沈构领人来救援,此时,山匪出营了。
沈构站在浮玉山脉与麓北寨的关口,神情无限缅怀。这片土地下,埋葬着曾与他并肩的袍泽故旧。
当年沈构突破曾曾阻拦,带着远超规制的人数前来救援,他那时已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把人救出来。我大郑的好儿郎,不该死于官场诡计。
人到底是没救出来,沈构也为此受了责罚,厢军被寻了由头夺了粮道护运的权利。滇远路官兵情势自此急转直下,虽非分崩离析,也已是岌岌可危。
旧恨不能泯,好在,游魂已不孤。
滇远路又恢复了风平浪静,入了秋,安抚使就该回郑都了。可朝中摄政王不着急,太后也不着急,竟是心照不宣地都忽略了这茬,那么谢怀御与杨观二人何时回去,皆由自己说了算了。
元和七年,春雨后一声惊蛰,激荡醒了已平静半载的沉潭,波心扬起浪千叠。
夜深时分,三更鼓过,裴家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陆陆续续吐出了几辆马车,行踪可疑地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很快,空旷的大街上车辙声交错回荡,程家与祁家的马车都停在了裴家侧门前。
裴府上灯火通明,府外候立的小厮却连灯盏也不提,他身着深色卦衫,站在门边藏于夜色。直到要等的几位大人来了,他才改变姿态,从黑暗中走出,将客人迎进门。
裴府内纵使压着声响,那动静也不小,慌乱难掩。程孟维与祁延宣心照不宣,沉默一路,小厮将他们引入裴知候所在的书房后,便阖上门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