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39)
谢怀御扶起他坐回榻上,说:“我来到此地,自然就是要来解救你们这样的人。你先好好回忆一下,将那日在狱中要同我说的话,再说一遍,说慢些。”
这人原本就是会说话的,在刑讯司中语调怪异只是因为失聪的缘故。现下谢怀御一安抚,他有意放缓了语速,于是听者便也能理解其意了。
那人说:“草民,草民无名,家中排行老大,街坊们便都叫我周大。原本下头还有五个兄弟姐妹,如今都尽皆离散了。”
谢怀御问:“可是因涝灾?”
周大摇摇头,说:“不是,不是天灾,是人祸!是这些官差,压价买了我们的田,卖田换的米粮根本不足以使得我们撑到第二年收成,他们便骗我们签了做长工的契,说是做工期间包吃包住,我们皆不认字,他一说,就都跟他签了。哪知道,这根本不是长工契,是卖身契!”
“卖身契?”谢怀御问:“你等既是与官差签了卖身契,他们都要你们做些什么?”
“我们同官差签了卖身契,官差便视我们作刍狗。”周大说:“我曾是祁家田产的蓄奴,为他们种植茶树。某日祁家邀了一干凶神恶煞的人来,进了茶园就吵吵嚷嚷地四处相看,他们专挑些身形高大健壮的,要带走给他们做活。我就这么被他们带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们是一帮穷凶极恶的山匪,待人比之家畜还不如!”
谢怀御看着眼前周大形容,干瘦佝偻,怎么都与高大健壮搭不上边。他叹口气,问:“祁家茶园中种的可是红茶?那山匪虏你们上山,又是要你们做什么?”
周大努力回想一下,说:“我不懂是什么茶,只大概知道茶叶名字变过,先是什么‘山’什么‘种’,后来又成了三个字的什么‘金’什么......”
“正山小种和金骏眉。”谢怀御接上了。
“对对对,是这个名字。”周大连声应道,接着说:“上了山后,那些山匪也不要我们在营地伺候,把我们赶到了一个更冷的地方,那里养了好多好多马,他们要我们照料那些马,马若病了,便要大发雷霆,而人若死了却不管不顾,很快再下一趟山,将阙数补上。”
死了这么些人,怎么户部的籍案一星半点的异常都没有。谢怀御问道:“你们的户籍呢?”
“都,都被收进了府衙。”周大看到谢怀御神情变化,瑟缩了一下,仍壮着胆子问:“大人,您可否替我们想想法子,没有户籍,我们寸步难行,再要出去,也是买地不得做工不得,终究只能为他们劳碌终身。”
谢怀御感到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关键,绕到最后还是户籍。他站起身来,对周大说:“你好好休息。”
谢怀御急切地在廊外打着转,欲快快思索个头绪出来,却见杨观已同沈构一道来寻他了。
杨观向他交代几句外头动向,大略是这次裴家并非来找麻烦的,而是来求个和,那外头的几节车马,都是送来讨好的礼,反正他杨观明面上是太后的人,便尽皆收了,答应那裴知候盯着谢怀御点。
礼,我才给萧寻章送过礼,谢怀御混乱地想,萧寻章说是让我来干嘛来着?对了,查厢军!禁军户口有问题,厢军肯定也有。厢军......
谢怀御眼底骤然一亮,定定盯着沈构,问:“沈大人,厢军的户籍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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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加速,但失败了。
第30章 江启
沈构略一思索,答:“厢军户籍的原本尽皆在府衙中收着。小谢大人若只是想借调来观阅的话,却是不麻烦,厢军入编时,按规矩都会遣人手抄一份,存在军营内。”
谢怀御赶忙问道:“现下可能即刻去查?”
沈构不明就里,问他:“小谢大人,此事可否多给些时日?”
谢怀御警惕起来,问:“怎么?难道已被府衙抢先借调走了?”
“这倒没有,厢军多被受任官职的世族苛责刁难,我们之间不对付,自然是不会外借给他们的。更何况,那些人也素来看不上厢军,没的来讨嫌。”沈构说:“只是调取籍案需过几道手续,我替小谢大人编个名目留档,将来若出了什么问题,也抓不着把柄。”
谢怀御放下心来,说:“仍在军中就好。我所求问之事,虽非十万火急,却也担心夜长梦多,还是越快越好。”
沈构点头,说:“这个自然。”
等沈构动作的日子里,谢怀御也没闲着。他亲自问话了余下从牢狱中带出的人,择去其中重复的,前后矛盾的废话,应承他们诉苦之余,谢怀御却对那令丘山北的马场起了兴趣。
大郑现今的全境上下,是养不出战马来的,却并非古往今来的定例。早年平襄路未曾丢失时,其北部就是大郑最大的马场,如今沦为胡族所占,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怀御忽地想起了什么,翻出了萧寻章给他寄来的枢密院内部测绘地图,兑了淡墨,沿着高寒地走走停停勾了一道。
描毕搁笔,谢怀御撑臂在桌子上,对着方才走出的路径倒抽一口凉气。这一段路,自天虞揽令丘,直至原平襄路以北接胡族旧属地的高寒地带,是萧寻章曾教过他的蓟北之野。
蓟北之野,地远天寒,养人极凶,去了多易形销骨立,孱弱者更是身先朝露。而养马却是极好,战马所爱,极是高寒草场,天远地广,是以骁勇敢战者也。
至于为何大郑不将天虞至令丘以北也划作马场,再明显不过了。马场虽珍贵,年年月月又是一大笔开销,当朝不敢出兵,一心要躲起来做缩头乌龟,要了马场也无用,索性将这好面子的工程省了,便说是不忍百姓受苦,为区区几匹战马折了命。
大郑兵败迁都,退居沧江以南后,曾也是想过待时局缓和些,绕些七弯八拐的关系,想法子从异族手里买些马来,如此又能将骑兵重训出来,说出去也不算窝囊。
可惜上头拍拍脑袋作出的决定,落到实处是万分艰难。先不论预算费用的层层盘剥,也不论异族是否真舍得卖出好马,光是京畿路的地热潮湿,便足以让马死上一批又一批了。
如此来回折腾几次后,嘉弘帝在朝会上向诸位大臣长叹一声:“此天道不助我也!”便就此作罢了。
萧寻章在外是阴晴不定的阴鸷性子,谢怀御却知道他是在意苍生黎民的,故而他得知天虞及令丘北的危险后,也从没动过那边的心思。如今这些山匪既已将恶人做了,不妨便由他谢怀御作这个在后的黄雀好了。
沈构总算是派人来了,知道谢怀御谨慎,不愿在颐园处理,便也没有多事将收拾好的籍案送来,只告知他在城外军营中等着。
谢怀御在郑都查禁军时已有了经验,此刻查起厢军来便是得心应手。他看得很快,沈构巡完趟营回来,谢怀御已有了想法。
谢怀御放下手上的纸页,沈构便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了,于是随意撩起泼凉水抹了把脸,洗耳恭听起来。
谢怀御开口道:“不知厢军中规矩,同名同姓者,入编时可有什么特殊安排?”
沈构说:“自然是会尽量避开在同一营的,再者人人都有个编号,平日里虽不常用,却也是个辨识。”
“那就是同禁军一样了,”谢怀御将手侧挑出的几页摊开,对沈构说:“你瞧这几个人。”
沈构走近些看了,上头名书都写作“江启”,二字名是容易重些,他第一直觉是办事的人不仔细,将编号也重了,再三看了,却是正常的。
谢怀御继续说:“厢军中有几个江启,巧的是我在禁军中也认识一个江启,他也是自滇远路中选入郑都的。沈指挥不妨猜猜,这个江启户籍何地?”
沈构已听出其中有猫腻,嘴上仍说:“籍案上自然该写的滇远路。”
沈构答非所问,谢怀御本意也不是要与他在此事上绕弯子,便直言道:“他亲口告诉我,他是江南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