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33)
沈构知道谢怀御是在问他为何此地户籍流通不同寻常,可惜的是,他摸排了这些年,线索总是断在了一处,要回答起来,也实在说不清楚。他说:“我想,大约是这些百姓有别的苦处。若是小谢大人能始终抱守本心,不与那些吸血的豺狼为伍,或许能探得真相。”
除了原先那一批护院,颐园宅内也全是程家的人,沈构言至此处,已是尽力了。
线索都还没串起来,但至少最终指向都是同一个,谢怀御并不着急,打算将事情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日头西移,沈构在颐园外的隐蔽处见有人出门了,他直起身,仔细瞧了,是谢怀御,又叹口气歇靠在了树上,不知在对谁说:“小谢大人可当真是个大忙人!”
片刻后,又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了,他似乎在跟谁打着手势,不一会儿,清闲的马夫套了辆车过来,向与谢怀御方才不同的方向使出了。
沈构来了精神,对旁边的人说:“跟上那个小厮。”
小厮是往兖州府衙的方向去的,他初次做这种事,一心急切地想要邀功,全然忘了主家曾嘱托切莫暴露行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去通风报信了。
听完小厮的回话,裴仓司的反应最为激烈,他拍案起身道:“那谢怀御当真去粮仓了?!何时去的?”
“回大人的话,才去了不久。我偷听到了他与杨观的交谈,待其一出门,我便套了马车赶来了。”
“你套了马车?!你?!”说话前,裴知候已出了府衙大门,那停在阶下的,正是小厮来时所套的马车。
小厮还未察觉出自己做法有何不妥,巴巴地跟着裴知候,等着要赏赐。
裴知候指着他,恼道:“怎就用了你这样一个蠢货!罢了罢了,”他从袖口丢出一粒银稞,说:“你也莫回颐园了,从哪来回哪去罢!”
那马夫见情形不对,犹豫不决自己是否该离开,却被裴知候抬手拦下了。
裴知候心里着急,也顾不得等人回去套自家的马车了,匆匆忙忙地蹬了上去,对车夫道:“去城外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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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米粮
城外粮仓,裴知候慌慌张张下了马车,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到谢怀御的身影,随手抓了个守备问道:“那谢怀御人呢?”
守备互相之间茫然地对视一眼,道:“回裴大人的话,未曾见到小谢大人来过。”
“没来?”裴知候来不及深思,立刻赶人道:“别在这傻站着了,快去把里头的粮袋换了!”
“是。”
裴知候听到粮仓里传出运粮车的声音,长舒一口气。
不一会儿,有人推着运粮车出来了。裴知候见状,心下一惊,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亲自走上前去抵住了车辕,压低声音骂道:“没点眼力见的东西!不知道走后面小道么!”
前方传来一个玩味的声音:“哦?还有小道?”
裴知候暗道不妙,他抬起头看去,推着这辆运粮车的正是谢怀御!
“你你......小谢大人怎会在此地?”不愧是混官场的,裴知候很快反应过来,挂上了讨好的笑容。
谢怀御也笑得意味深长,他手探向腰后,边说:“我近来无事,想起那日分粮人手不足,索性来帮上一帮。”
“哈哈滇远路百姓能得小谢大人如此记挂,当真是有福气啊!小谢大人真不愧......”裴知候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谢怀御已摸出了匕首,向车上的粮袋一划。
那粮袋顿时丧了气,任由里面黄褐色的砂土倾泻满地,偶尔夹杂着失了光泽的粗糠,一闪而过地归于土壤。
谢怀御眉目间蔓上戾气,厉声道:“我当真是不知这算怎样的福气,不如裴大人来跟我解释解释?!”
裴知候到底是滇远路的仓司,谢怀御还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惹恼了这不知深浅的地头蛇。他领着裴知候上了自己来时的车马,两人方在舆中坐定,车厢外的车夫便慢悠悠地驾起马来。
裴知候不安地看向挡住车厢的帷幔,又将目光欲言又止地逡巡回谢怀御身上,不知他是何意。
谢怀御说:“这位驾车的小兄弟是沈指挥派来保护我的,裴大人不必多虑。”
此种情形下,容不得他不多虑。裴知候的笑意似是僵在了脸上,说:“不知这位小兄弟是要驾车去何处?”
“无事,随意转转。”谢怀御随口说道。
“既如此,”裴知候硬着头皮说:“还是寻个僻静处停下便好,也省得这位小兄弟劳神。”
“是么?”谢怀御敲敲车沿,向外问道:“你觉得劳神么?”
车外不答,只是马车却陡然加了速,惊得裴知候心口直跳。
“看来是不劳了。”谢怀御又敲敲车沿,说:“听裴大人的,好好寻个僻静处。”
驾车的速度又降下来了,裴知候才得以好生顺了顺气。
别瞧这裴知候被折腾了半天,脑子里可是一刻没停转,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已为自己寻好了台阶。
他开口,为自己叫屈道:“小谢大人您别瞧我这事儿做得大逆不道,实则我是有苦衷的呀!”
谢怀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什么苦衷?说来听听。”
裴知候道:“小谢大人在京畿路待得久,恐怕是没见过刁民本性是如何恶的。倘若向他们分发晶莹软糯的白米,难保连那些本可以自食其力的良家子弟都把手上营生丢开,攀附着官府赈济过活。他们本就年富力强,争执起来,真正受了灾的百姓哪有还手之力,岂不是眼睁睁绝了生路?”
谢怀御说:“那只分发粗糠就是了,总也不该向他们赈济土粮。”
“这就是小谢大人不知我们办事的为难了。”裴知候说:“小谢大人可记得当初作安抚使来时,带来的粮饷如何?”
谢怀御还是大略扫过一眼的,他说:“是白米。”
“这就是难办之处了。”裴知候说:“郑都拨出来的,自然是质量上乘的好米。轮到我们办事时,又不可直接分发出去。便只能想些法子,与人暗中周转成粗糠,可就是这粗糠,也难找渠道一次交易出来,便只好混些沙土进去,暂且捱一阵子。二来,家中尚有余粮的自然不会来相争了,我们也可多救济些难民。”
歪理,亲眼所见那沙砾可比粗糠还多了。谢怀御说:“想不到仓司大人思虑如此周道,真是叫人甘拜下风。只是,”他话锋一转,说:“我怎么前些日子来的时候,分出去的还是白米呢?”
“这,”裴知候倒是忘了这茬,情急之中说道:“那时小谢大人初来乍到,只是担心不愿听我作解释。”
“哦,”谢怀御了然道:“看来裴大人现下是觉得我可信了。我还有另一桩疑问,想请裴大人解答。”
“小谢大人请问。”
“既说是米粮还未来得及全部转圜,可我在仓中却未见余下的白米,不知其而今在何处?”
“在......诶呀!”裴知候像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猛然间自暴自弃起来。
谢怀御嘴角抽搐了一下,问裴知候:“裴大人,这又是何意?”
裴知候老泪纵横,好一阵才抹抹眼泪道:“其实此中缘由,也是困扰滇远路多年的一大隐疾,从前安抚使来了是从不过问的,我们也恐扰了小谢大人的官声,故而此前不敢言明。”
也许别家仕宦子弟幼时行事无论多么乖张,都至少有个长辈在背后耳提面命,是以待到他们略长大些,知晓些道理后,总会不知不觉地爱惜起自己的名声来。而谢怀御不同,这种事关官声的威胁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也不看看他义父是谁,岂会在意这种虚礼。
谢怀御背靠车厢侧板,说:“官声如何,于我的仕途没有半分影响。裴大人可同我细细道来。”
裴知候说:“小谢大人大约知道,滇远路因地势险恶,四面环山中又下陷,故而淫雨成灾。那小谢大人可知,在滇远路,这样的地势并不止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