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23)
江启说完了,大致回想了一下,又急忙找补道:“小谢虞候您放心,我进禁军是没有打点的,绝对是够标准的。”
我知道,谢怀御心想,你要是不够格,也不能在我眼皮底下混这么久,当年一进来就该被我打发回去了。
听江启话语中意思,他也算个富家子弟,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享福,非得去滇远路受罪呢。谢怀御问:“你就这么想当兵?若是没有被调入禁军呢,岂非大半辈子都要在那里蹉跎过了?”
江启挠挠头,说:“我是家中最小的,上面几个哥哥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已足以让家族再显赫几代了。父母对我没有太高期望,只要不惹祸,将来承欢膝下就好。可我觉得,若是这样过了一辈子,才叫蹉跎。但我醒悟得太晚了,书念得不好,又不太会算账。浑浑噩噩了一阵子,不知哪日,听了个故事,昔年谢居衡将军在战场上拼死搏杀,万军中取得戎奴首领图木圭首级,力挽大郑颓势。可惜最后还是以身殉国,平襄路还是成了失地。”
“我,我想,”江启仿佛又回到了心潮澎湃的往昔,握拳说:“若此生能杀他几个蛮夷,也算不枉!”
谢怀御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说:“若如他一样尸骨无存呢。”
江启坚定地看着他,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1],埋骨河山,幸甚至哉!”
谢怀御激昂不起来,淡淡道:“说得好。你下去吧。”
江启往门口蹭了几步,还是想再确认一下,扭过头来说:“小谢虞候......”可要记得你答应的事啊。
谢怀御思绪已远,心神恍惚地说:“若是有朝一日,你不要忘了本心。”
看样子不必纠缠了,江启道个是,似懂非懂地退下了。
微雨沾湿了谢怀御久弥雾霭的心台,露出斑驳的一行词“金樽酒醉骨,伤我生民哀。愿作马革尸,守我旧河山。”跳珠击青苔,窃窃如甲胄,高大的男人俯身与他告别,这是父亲留给谢怀御最后的话了。
谢怀御回了摄政王府,搂着小春信在园林里绕着湖景假山走了一圈又一圈,斗拱下的风铃都逐渐百无聊赖地偃声了。谢怀御举头看着赤盖西倾,长舒浊气,清气落沉,仍旧神色从容。
谢怀御心思静了,放下猫来,小春信倒是颇通人性,放在往常定是头也不回地自己跑去玩了,今日却在他脚下边蹭边打转,黏黏糊糊地跟着谢怀御去了书房。
谢怀御深吸一口气,唤道:“义父。”
“嗯。”萧寻章应了,说:“可查出些什么来没有。”
“两件事。”谢怀御在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再添上一根无名指,说:“还有一点疑问。”
萧寻章屈指敲了一下书案,说:“先说那两件事吧。”
谢怀御说:“其一,滇远路的涝灾虽非空穴来风,然而也并未严重到连年渍水成害。依我看来,此事大抵是半真半假。”
“那就还是贪了一部分灾银。”萧寻章有数了,示意谢怀御继续说下去。
“其二,滇远路户籍作伪,交易军编名额,以此敛财。我猜想,恐怕还......”谢怀御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没说完。
“卖官鬻爵。”萧寻章替他接上了,说:“这是上头默许的。”
谢怀御一惊,萧寻章的上头,那就是太后党了,不,不止,是世家!
他问:“为何会默许这样的事?”
“因为涝灾。”萧寻章点在桌上的食指划了个小圈,说:“官府生财,无非税收。税收何来,衣食住行。大水淹田,无田可耕,则无粮可食;食不果腹,则无心裁衣;衣不蔽体,又如何远行。至于住,”他嗤道:“那是官差老爷们的事,总不能盘剥自己去。”
“官府么,收不到税,哪来粮饷赈灾。别说赈不了灾,连手底下的人都未必指挥得动,没钱没力,总得想个来财快的歪门邪道出来。”
谢怀御说:“这也只能是真害了涝灾时的权宜之计,长久下去,虫蠹自叶而入,自枝而生,再入根芯,腐之遽矣。”
“你也想到了。”萧寻章太息:“门阀眼中,自己的世家或许才是最重要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你猜会不会有人这样想?”
谢怀御不吭声,萧寻章笑道:“或者说,还有谁不这样想?”
谢怀御想起另一桩事:“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卖官鬻爵的?”
“时间久远了......”萧寻章沉思起来,谢怀御还当他要回想很久,却见萧寻章突兀地站起身,径直绕过几排书架翻找起来。
谢怀御跟了过去,知他是有头绪了,静静在一旁等着。
不多时,萧寻章从积年的旧案下拉出一道折子,因压得深,故而还平整得很,摊开了,内里纸页还洁净如新。
萧寻章也顾不得回身坐在书案前了,站在原地,手指着名录一道一道划下去。
“光禄大夫......”不对。
“金紫光禄大夫......”不对。
“银青......”还是不对。
谢怀御凑过去看,认出了这些高官的名字。这折子似乎是,他的记忆往前倒了好几年,才想起来,是当年萧寻章为庶妃庙一事,作出处理的官员名单。
萧寻章大概是觉得这样搜寻太慢了,一连往后跳了好几页,直到发还原籍的位置才停下来。
“......滇远路程函。”
“......滇远路祁九铭。”
“......滇远路裴和。”
“......滇远路祁洛书。”
......
萧寻章一目十行地扫过,只觉得触目惊心:整个滇远路,再无出现过程、祁、裴以外的姓氏。
他把折子拍回书堆上,恼他自己,两年前谜底就在谜面上,自己竟犯了这么大的疏漏。
谢怀御接过折子来,再仔细瞧了一遍,心说这也不能怪萧寻章,密密麻麻的人名谁看了不头疼。再者,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各路世家盘踞,譬如太后母族盛氏发迹于经昌府,则发还经昌府者大多姓盛,又譬如现今的帝师柳名宗,背后柳家久在河洛府经营,故而发还河洛府者大多姓柳。
而滇远路情况特殊,彼时众所周知这是块贫地,还籍者姓氏不一,只当是未出垄断世家。如今看来,竟是养出了三家大族。
大郑十五路,另一个养出三家大族的,正是京畿路,分别唤作经昌府盛氏,河洛府柳氏和皇城萧氏。
除此以外,即便是繁华如江南路,也只养出了陶氏一族而已。
连年灾银,瞒报茶司,伪造户籍,卖官鬻爵。萧寻章眉目间泛上一层冷意,难怪能养出三家大族。
他心下起了筹谋,面上仍温和地问谢怀御:“你还有一个问题呢?”
“呃......”谢怀御听到这个语调就脊背发凉,每逢出事的时候,萧寻章越温柔,心底的怒气就越大。好在不是他惹的萧寻章,谢怀御暗自庆幸。
这种时候若是答“没什么”,就属于是给脸不要脸了,谢怀御还没试过,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后果。于是他遵从本心,说:“其实多少也与这事有点关系。我去查户部司的时候,计相岑亶急急地赶回来要撇清与这些户籍异常的关系,或许有些欲盖弥彰了。”
萧寻章问:“他可曾为难你没有?”
谢怀御摇头,说:“这正是奇怪的一点,他直接给我放行了。”
“没为难你,就别跟他计较了。”萧寻章说:“他的夫人姓程,然而也未必能因此就能断定他做了那些助纣为虐的事情,他撇了是欲盖弥彰,不撇就是罪名坐实。岑亶此举多半是盼我们若是清算,只当他是知情不报,以失职论处便罢了。若将户籍异常看作是他暗中相助,那便要算滥用职权,是渎职之过了。”
“再有提醒你件事,财政三司一体为用,此时红脸彼时白脸的,绕不过先为‘权’再为‘钱’。”萧寻章眉心微蹙,说:“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