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眼(13)
应老先生是颐宁市所属省份的省委书记,平素到哪儿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讲究没规矩不成方圆。
按照一直以来的家规,男性长辈坐主位,女性坐副位,小辈坐末尾。
夹菜也是这个顺序。
不过应程依然我行我素,挑了个让自己最舒服的位置,想何时夹菜何时夹,想怎么端碗怎么端。
期间应老太太眼神几次扫来,竟都没说半个字。
但转念一想也正常。
应家人在饭桌上是不能出声的。
食不言寝不语,吃相也得优雅。
这是应家最基本的规矩。
一顿沉闷压抑的晚餐结束,几人又坐回客厅,打开了新闻联播。
应程不准备给自己添堵,拎起先前搁在客厅的滑板,眼不见为净地往二楼走。
应老太太喊住他。
预料之中的教训,终于伴随着枯燥的新闻背景音如期降临。
“从进门到现在,我没在你身上看见一点学生该有的样子。”她淡淡道,“待在你爸妈身边这几年,是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应程转过身,滑板丢在地上,略带滑稽地看着她。
想知道对方还会说什么。
应老太太目光移向秦歆竹:“你是怎么教的?”
后者脑袋微垂,安静地聆听教训。
应程特别看不惯这个场景,心里扎了根碍事的刺一般,让人烦躁。
他冷笑一声:“还轮不到你们——”
“小程,”应廉开口打断,“过来坐,和爷爷奶奶好好说话。”
应程当然不会过去。
站在客厅是他最大的极限。
应老太太抬手,摸了摸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边,沉声静气道:“你没成年,就已经养成了目中无人、不敬长辈、不守规矩的恶习,以前我说过的话、教你的道理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那些不学无术的下三滥朋友,上不得台面的爱好,自以为是的性格——桩桩件件,哪一件都配不上你脑袋顶着的那个应字。”
“应程,你是应家子孙,你的长辈都是优秀出色的人,”老太太透出严厉的神色,强调道,“应家不可能养出你这样的人,让你出去败坏门风,给他们丢脸!”
言罢,气氛一阵死寂。
应老先生接着开口,再次问了饭前那个问题:“明天放假了吧?”
这一回,他把后面的内容补充完。
“那从明天开始,你继续去我们那住,一直到上大学为止。犯错了没关系,重要的是得改,你父母管教不了你,就由我们来管教。”
应程的神情并没有太大波动,反倒有种诡异的平静。
应廉扮演中间人,缓和气氛道:“小程,你现在高三,在爷爷奶奶家能让你更安心地学习,习惯也会更好。”
等应廉说完,应老太太目光定在了应程的滑板上。
秦歆竹也随之看去。
自打上回她说让他别把滑板放客厅后,应程隔三差五,便将滑板丢在客厅各个角落。
完全不掩饰要和她对着干的心思。
“滑板扔出去。”秦歆竹吩咐王阿姨。
“扔出去?那怎么行,”应老太太说,“直接砸烂丢了,以后这种东西不允许出现。”
王阿姨听从指令,拿起滑板走了出去。
应程没阻止,看都没看一眼。
滑板扔了后,四个长辈再次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从头到脚数落得狗屁不是。
应程一言不发。
无论是直白的、委婉的,亦或是指桑骂槐的。
他照单全收。
直到没人出声了——
应程才开口,语气听上去心平气和:“说完了是吗。”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靠近中间那张玻璃茶几。
“你们——”
应程拎起茶几放着的烟灰缸,在手里掂了掂,而后猛然砸向沙发上方的墙壁,“算什么东西!”
紧接着一脚踹在茶几边缘:“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茶几瞬间移位,发出尖利刺耳的刮擦声。
摔出去的烟灰缸硬生生碎成两半,一半差点砸在应老书记金贵的脑袋上。
大家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当众又踹又砸的,表情不约而同从震惊变为了震怒。
在其他人尚未开口前,秦歆竹倏然起身,三两步冲到应程跟前。
耳光就那样下来了。
她吼道:“谁给你的胆子?!”
应程脸偏到一边。
其实不痛,秦歆竹没使多大劲儿。
然而身体里所有暴虐的情绪,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这是他长到这么大,第一回 挨了亲妈的巴掌。
半晌,应程回过头。
无声无息地凝视秦歆竹。
方才眼底涌动的戾气,好像被碾灭了般不见踪影。
眼珠黑漆漆的,融掉了鲜活的色彩,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头顶白炽灯照进去,星星点点,是深埋于里的失望。
秦歆竹再一次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丝毫不留情面地打破了应程对“母亲”这个角色,仅存的半分幻想。
他转身,没再顾忌任何人,离开了这栋屋子。
孑然一身。
滑板被折断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他什么也没带走。
第9章 牛角尖
手机里跳出一条房东发来的消息。
-确定哦?确定就不能随便改了。
应程回复。
-确定。
-好,那先交四百定金吧。
应程将钱转过去,房东又发了些合同里的注意事项,他没再看。
这房子早在半年前便选好了。
一居室,一个月房租八百,加上水电费两百,卡里的存款足够撑到他上大学。
楼下对面街道就有公交站,交通出行也方便。
是目前来说最合适的一间住所。
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租,现在倒是不用纠结了。
应程熄掉屏幕,拿过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熟练地咬进嘴里点上火。
他缓慢吸了一口,烟尾变得猩红,烟丝燃成黑灰,却没有白雾从口鼻飘出来。
应程尽数吞进了肺部。
微微咳嗽一声,再面不改色继续抽下一口。
房门被推开,罗天锡让满室的烟味儿熏了个够呛。
他瞥见烟灰缸里数不清的烟头,踢一脚坐在地上的人:“玩命呢?抽这么多。”
“两包。”应程弹了弹烟灰,“没多少。”
罗天锡走向墙边把窗户打开,跟着倚到应程身旁,席地而坐。
“租好房了?”他问。
“嗯,明天签合同。”
“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罗天锡背靠床侧,“我这容不下你了?”
应程又吞了口烟,被罗天锡瞧见了,一巴掌挥胳膊上:“干什么,想自杀?”
他置若罔闻,回答上一个问题:“你这里太小,住两个人挤。”
“得了吧,”罗天锡说话往人心窝子里戳,“以你现在的存款,别说两室一厅,租个一室一厅都够呛吧?还得抠抠搜搜着用,谁知道那一窝子神经病哪天又发疯断了你学费。”
应程没搭腔,只道:“反正租了。”
罗天锡犟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除了最后骂几句姓应的神经病外,也没再坚持下去。
对方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表面上看着又酷又拽、目中无人。
实际特别爱钻牛角尖,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放下。
脾气死倔不说,还要一遍遍自虐般去求证。
求证别人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罗天锡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就跟你这种小屁孩混一块儿了?”
应程淡淡提醒:“你和我同年。”
“同年怎么了,我比你成熟。”
罗天锡一点没不好意思:“当初要没有我,你打得过那帮人?”
他是在四年前认识应程的。
那时候他从福利院跑出来没几年,为了混口饭吃,给街上地霸当狗腿儿,练就了一身打架不要命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