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番外(165)
可他俩到底还是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来之前,顾翌安在路上正好碰到了钟鸿川的管床大夫,对方说最近几天,钟鸿川不仅咳血,连排便和排尿都是带血的。
俞锐也是一样,他表面故作轻松,整天陪着闲聊,实际每天都在跟医护人员沟通,及时叮嘱护士调整钟鸿川的用药和治疗。
尽管这样,钟鸿川的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
从最近的检查报告看来,钟鸿川脑部的嗜铬细胞瘤明显已经扩散到全身,以至他体内各项器官也都加速衰竭。
就像落日靠近天际线,缓缓下沉,余晖渐淡。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哪怕是按秒计算,钟鸿川所剩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没过两天,俞锐在半夜里接到钟烨电话。
他打来都没说别的,只讲了一句,甚至没等俞锐回应,那头就已经挂断。
睡意全消,黑暗中,俞锐握着手机,缓慢坐起身。
顾翌安躺在身旁,感觉到他的动静,于是惺忪着睁开眼,问他怎么了。
俞锐低声说:“钟老可能不行了。”
凌晨三点,寒冬和夜色笼罩着整座安养院。
俞锐和顾翌安赶到的时候,周远清已经到了,紧随其后,就连漂洋而来的顾伯琛也到了。
病床上,钟鸿川平躺着,鼻子上插着吸氧管,面色青白,奄奄一息,如同挂在树梢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俞锐顾翌安还有钟烨站在床尾,周远清和顾伯琛离得近些,分立在病床两侧。
“你们都来了...”虚弱地抬起眼,钟鸿川艰难地蠕动嘴唇,“远清来了,伯琛也来了...”
视线逐一从众人身上扫过,眼里的欣慰和喜悦却在逐渐消失。
难掩失落,他垂下眼皮:“老徐他,还是不肯回来啊...”
顾伯琛于心不忍,躬身往前,握住他的手,哄骗道:“老徐也来了,飞机晚点,他就在我后面,等会儿就到。”
“我们几个,就你最不会撒谎,”钟鸿川看着他,艰难地笑笑,而又感慨道,“三十年了,他还跟以前一样,半点情份都不讲,连我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他说完就止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撕心裂肺一样地咳,引得胸腔和肩背,甚至连病床都在跟着震荡。
这一幕实在太令人揪心了。
周远清拄着手杖,背过身去,缓了好几秒才又转回来,自责说:“不关你的事,他不是不想见你,是我的问题。”
“是谁说我不讲情份——”
一道浑厚而中气十足的声音紧随其后,落地在空旷安静的走廊。
闻言,大家齐齐转身,全都看向门口。
徐颂行拎着一只简单的行李箱,带着一身寒气,风尘仆仆赶到。
他刚下飞机就往这边赶,一路走得太急,又在楼里转了好半天,问了好几个护士才找过来。
此时看着大家,他胸口都还在剧烈地起伏,肉眼可见有多着急。
“徐老?”俞锐惊讶出声,打破屋里屋外的沉默。
徐颂行看向他,点头“嗯”了声。
他微顿一秒,走进来。
摘掉脖颈间的围巾,也脱掉身上厚重的大衣外套,视线一一掠过在场所有人,稍许停留在周远清脸上,而又很快转向病床上的钟鸿川。
顾伯琛沉默着退到一边,让出床边的位置,周远清还是站在对面,双手杵着手杖,视线微垂着,没动也没说话。
徐颂行移步过去,走到床前。
实在是太多年没见了,当年他负气出走,还发誓此生再也不回北城,那时的他满腔愤慨,何曾想过,再次见面竟是为了彻底说再见。
明明脑海里的钟鸿川正值壮年,眼前的钟鸿川却已然油尽灯枯。
徐颂行喉咙一哽,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僵在原地好几秒,好不容易才努力挤出点笑容,玩笑说:“趁我不在,你们几个就合起伙来说我的坏话是吧?”
钟鸿川眼底湿润,又惊又喜,原本黯淡的眸光此时也都清亮起来。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连嘴唇都在发抖,半晌才吐出一句:“老东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徐颂行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久违地喊出那声“川哥”,便再没说出话来。
旧友重逢,小辈们安静自觉地退出去,把房间留给几人叙旧。
钟烨落在最后,出来时还体贴地把门带上,随后直挺挺地站着,背靠走廊墙壁,像尊佛一样,定定地守在门外。
俞锐凑近顾翌安说了两句,接着独自转身往外走。
顾翌安留下,走到钟烨身旁,同样地背靠走廊墙壁,和他并排站着,问:“还好吗?”
钟烨轻抬眼皮,偏头看他,低应一声:“嗯。”
没过多久,俞锐去而复返,手上拎着一袋啤酒。
来到身前,他举起手里的啤酒晃了晃,看向钟烨问:“不是说要喝啤酒吗?我请客,你喝还是不喝?”
钟烨看他好几秒,而后扯动嘴角低声一笑,抓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拿出一罐,径直打开,仰头就喝。
俞锐和顾翌安对视一眼,笑了。
俞锐穿的随意,也没什么讲究,直接盘腿坐到地上,还掰开一罐啤酒,递给顾翌安。
顾翌安低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声,接过他手里的啤酒,随后也曲腿坐了下来。
没有任何语言交流,钟烨看他俩都坐下去了,微微一怔,最后也坐到地上。
他们仨都是大高个儿,有俩人还都穿着衬衫西裤,就这么随意挽着袖子,面对面坐着喝酒,画面多少有些滑稽。
可他们倒是毫不在意。
室内都有暖气,地面也是暖的。
三人各自喝着啤酒,偶尔举杯碰一下,听着屋里间或传出的谈笑声。
钟烨垂下眼,带着些许感慨,忽然说:“长这么大,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我爸这么开心。”
俞锐瞥他一眼,接话说:“认识你这么久,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你叫钟老叫‘我爸’。”
钟烨抬眼看他,顾翌安也点了点头,轻笑着“嗯”了声。
仨人相视一笑,再次同时举杯。
现实好像并没有想象中沉重,徐颂行出现后,钟鸿川像是一下就恢复过来,还撑着胳膊坐起身,神采奕奕地开始和老友们叙旧聊天。
他们相识于微,半生情谊,至今已近四十载。
行到暮年,他们深知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或早或晚,谁先谁后的差别罢了。
他们絮叨着陈年旧事,追忆着年少时光,甚至偶尔迸发出几声争执,几声大笑,而又忽地沉默,彼此相顾无言,一起陷入久远的青匆回忆中。
深夜的病区走廊寂静无声,啤酒罐不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屋里谈笑依旧,屋外却再无人出声,只是轻轻浅浅地笑着,沉默着举杯共饮,然后安静地聆听,无言地陪伴。
夜幕褪尽,晨光驱散严寒。
太阳渐渐升起,钟鸿川抬眼看去,室外天寒地冻,空气凝结在玻璃窗上氤氲出厚厚一层冰雾。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周远清于是拄着手杖,缓步过去,伸手抹去那一大片冰凉。
犹如相机取景画面一般,窗外景象瞬间对焦到清晰。
“日出了…”钟鸿川仰躺在床上,徐徐阖眼而又强撑着睁开,嘴角始终挂着浅浅安详的笑意。
无人出声,周远清停在窗前,徐颂行站立在床头,顾伯琛端坐在床尾。
朦胧的晨雾中,橘红色暖阳缓慢上升。
眼皮沉沉垂落下去,钟鸿川呢喃着说:“你们看,这初升的太阳可真好看...”
第94章 告别
常有人说,真正的告别,是有人永远留在昨天,再也无法看到清晨初升的太阳。
至亲旧友纷纷在侧,于是了无遗憾地,在那一场日出过后,钟鸿川平静安详地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静默无声,长久地守在他床前,直到医生宣布病人去世,钟烨缓缓掀起白布盖住他最后的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