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个猫饼+番外(9)
“我是一个人从乡下来的城里。”秦奶奶说着,封行远就静静听,“命不好,年轻的时候嫁了个不负责任的人,后来他抛弃我们母子两个,再也没有音讯,老了老了,那老混蛋在外面花天酒地半辈子,又浪子回头回来找我们了。我一气之下就自己一个人跑来了榆州。”
秦奶奶是个勇敢的老太太。
也是个越老越叛逆的老太太。
“我的儿子要认祖归宗,接受了他的亲生父亲,我也气不过,那时候我还逼问他,我跟他老子他选哪一个……大概是现在年纪大了,想想觉得也挺冲动的。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他为难,可是我真的无法忍受,也许我是越老越糊涂了吧,年轻的时候委曲求全听家里的话嫁了人,半辈子也这么过来了,继续忍下去其实也不是不能,只是……”
只是无法接受大半辈子的苦抵不过一句“浪子回头”。
她声音很轻很轻,像在问别人,又像在问自己:“我做得对吗?”
后来封行远才知道为什么秦奶奶要跟他说这些,她来到榆州之后一个人生活,几乎从不与别人提太多自己的事,她也去做环卫、去收废品、傍晚去跳广场舞、没事去小区老旧的健身器材上玩一下……可她从来没有人可以说这些事。
与她年纪相仿的友人几乎都会告诉她“家和万事兴”,劝她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吃苦,回家去找儿子,接受那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丈夫。
她不想听,于是渐渐也不跟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不过此时封行远听到秦奶奶问的一句“我做得对吗”的时候,还不清楚这个问句背后到底有些怎样的情绪和期待。他遵从自己的想法给出的答案是:“我觉得您很勇敢,如果是我,我觉得我不拿把刀把他撵出门已经是很留情面了。”
封行远把剥好的橘子给秦奶奶:“我的妈妈也有和您差不多的经历,她和我……父亲,两个人过不到一起去,然后她提出了离婚,没有要任何财产,只是带走了我,因为她认为我父亲带不好孩子,怕我跟着受苦。她也承受了许多非议,但我从小就觉得她是一位非常伟大的母亲。有人劝她,不如直接把我扔给我父亲,反正身为父亲肯定会顾着儿子的,他们还说我父亲那样不负责任都是她惯出来的。”
他轻轻笑了笑,被勾动了心弦,难得真情流露,无不嘲讽道:“总是会有人自己的一地鸡毛还没处理干净就对别人指指点点。但我想,生活是自己过的,其实不需要别人评判对和错。”
封行远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秦奶奶的孩子是他,他一定会把那个不要脸的垃圾赶走。
秦奶奶看着窗外的银杏,很久很久。
封行远并不知道,守在门边的阮裕也在看着他。
第6章 门
封行远离开疗养院之后,一路都在想秦奶奶的事。也在想阮裕的事。
秦奶奶老来背井离乡,无依无靠在榆州市主城漂泊好几年,最大的慰藉是遇上了一只很合自己眼缘的猫,即使那只猫很特殊,能变成人,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因为阮裕的陪伴,她感到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快乐多了。
她没有告诉阮裕自己的身体情况,只是目光里的期望仍然如有实质地落在封行远身上。
也是从秦奶奶口中,封行远才知道阮裕是什么时候在秦奶奶面前变成了人的。
那是一年多前。
秦奶奶住的地方在五楼,老房子没有电梯,上下楼对老人家来说有点费劲,但是秦奶奶那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还坚持在环卫工作,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却不想有天上楼的时候,在转角被一根乱放的棍子绊了一下,磕到了胳膊肘。
那次也是幸运,她没有从楼梯掉下去,也没有磕得很严重。
回到家里准备做饭的时候,受伤的手不大方便,把锅打翻了。锅里的热汤没有淋到她,因为她养的小猫窜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变成了个人,把秦奶奶拉开了。
彼时秦奶奶看着这个跟自己孙子看起来年纪相仿的白头发男生,披着旧沙发上破了洞的毯子,脑袋和手从不规整的破洞里钻出来,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阮裕一开始是不愿说话的,只是拿一双像会发光的异色眼睛看着秦奶奶,那眼神有闪躲又有不舍,也夹着别的许多种情绪,好像又害怕又难过。他的眼睛在祈求她,不要赶他走,不要怕他,不要……伤害他。
秦奶奶并不害怕。
不如说,对一个已经人到暮年的老人来说,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是一件十分令人觉得高兴的事。
大概无论秦奶奶是个多么叛逆的老奶奶,孤身漂泊也很需要别人的陪伴,哪怕她从不表现出来。这种心理需求随着年岁增长,变得越来越强烈。
阮裕不爱出门。或者说,他从不以人的面貌出门。
他好像不喜欢做人。
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做一只安安静静的猫,缩在秦奶奶手边,抬着头听秦奶奶说话。有时候遇到秦奶奶的孙子来看她了,他就自觉地离远一些。
阮裕是这样一只猫,这样一个人。
封行远不知道有一天秦奶奶离开了,阮裕会怎么样。
在这个城市继续流浪吗?
还是会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继续漂泊,直到遇到下一个能在冬天分他一口热食的、接受他欢迎他的人?
遇见过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再去面对外面的风雨,可能并不容易。
封行远看着公交车上上下下的乘客,他们有的都已经穿上了棉服。
等到秋天过去,冬天就要到了……今年冬天,会很冷吧?
封行远就这么揣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思绪回了家。
他这个晚上做了个十分清晰的梦。
梦里自己又回到了与父亲对峙的那几年。
封行远小时候父母离异,跟着妈妈,后来被外婆接回乡下,十三四岁时他们都离他而去了,他又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带走。
那正是他最叛逆的时候。
他怀着满腔愤懑与父亲对着干,闹得鸡飞狗跳,唯一一次示弱是他放学时捡了只小奶猫,想要带回家养。
封行远已经忘了那到底是一个寒风凌冽的冬天还是春寒料峭的初春了,只记得很冷。小奶猫还很小,被丢弃在垃圾桶边的方便面箱子里,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他翻开垃圾,从箱子里把它捧起来——巴掌大的小猫,在冷空气里瑟瑟发抖,它很脏,眼睛像是被什么糊住了,睁不开,它颤抖着缩成一团,看起来那么脆弱。
封行远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将小猫裹住,把它带回了家。
父亲并不同意他养小猫。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在封行远梦里出现的男人依然是面目可憎的,他们的家里到处都是酒瓶子、随地踩灭的烟头,封行远不跟父亲一起睡,夜里就自己把旧被子铺在地上。夜晚比白天更冷,他只能把被子卷起来,把自己裹严实一点、再严实一点。
小猫被他小心地抱在怀里,他怕自己翻身把小猫压到,几乎一夜都没敢睡着。
第二天他就与父亲谈判——把这只小猫留下,他就不再跟父亲唱反调。
父亲答应了。
可是当他满怀期待地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小猫却不见了。
父亲说小猫跑出去丢了。
封行远问了邻居才知道,小猫是被父亲提出去扔了。
那个可怜的小生命连同那条封行远外婆给他织的围巾一起,被扔在了山崖下。
封行远在梦里冒着冷雨冲出去,沿着公路找到了崖下,在一丛一丛的刺藤之中找到了被刮破的围巾,带刺的藤里躺着一只白猫。他难过又痛苦,把那只已经冰冷的猫翻出来,那猫就在他怀里变成了灰扑扑躺在他怀里看着就营养不良的一条——是被环卫陈婆婆从小区的草丛里抱出来的白猫阮裕。
封行远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