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刺猛虎(15)
——他没法归。
这是第二次,他第二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第一次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肖成林一个人,搭着陌生人的摩托,逃离戈壁滩。
原因是他的母亲改了嫁,叛逆心早起的他偷偷离家,寻着记忆力母亲常说的一个地名,扒上了绿皮火车。
他缩在火车顶上挨冻的时候也大哭了一场。
没敢哭出声,怕被人发现,只能张着嘴,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
十三岁的少年满腹委屈,他悲哀的告诉自己:
——我没有家了。
在内地流浪了几个月,饿了从垃圾堆里翻吃的,渴了找个水洼凑合喝两口。
冬天除了冷之外都好说,因为渴了可以吃雪。
就是冷,他只能从垃圾堆里翻着什么东西保暖,连烂了口的化肥袋子都忘身上裹。
那会他汉语也不好,带着一口戈壁滩上的羊肉串口音,逮着谁就问,认不认识肖戴。
肖戴是他爹,这个北上支教的负心汉欺骗了一个维吾尔族的姑娘。
姑娘冲破风俗礼教死也要跟他在一起。
于是没多便久怀了孕,后来生下了肖成林。
那个负心汉调走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跟姑娘保证。
“你等我回来,我回来接你跟儿子,咱们三口回去享福。”
结果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姑娘哭干了泪,伤透了心,等不来她的心上人。
于是在亲戚长辈的劝说带着肖成林改了嫁。
可肖成林不愿意,年仅十三岁的他非要找到自己的亲爹问个明白。
阴差阳错,来到了曲镇。
也是巧合,山口一郎刚往外挂上收学徒的板子,就被肖成林看见了。
满板子几个大字,肖成林当时就只认得俩字:管饭。
于是他饿急了眼不分青红皂白扯了牌子往屋里闯。
那会山口一郎正给一个道上的人刺个通体,被牌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针入重了,躺在榻榻米上的男人下意识往后腰摸。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那会肖成林指了指牌子,普通话说的磕磕巴巴,语调还怪异。
“管饭,我能干,什么都干,饭、饿……”
沉默半天山口跟躺在榻榻米上的小日本突然一块发笑,说了几句肖成林听不懂的鸟语。
就这么着,肖成林就被留下来了。
第16章 欺情
一开始他只是打杂,替山口打扫卫生,连擦鞋洗袜子这样的活他都干。
就为了能有一口热饭,跟能平躺下的一块木板。
闲下来他就离着远远的偷看山口画画,时间久了无聊时他竟能临摹出一二来。
偶然间山口一郎瞧见了他乱画的图,这才有意收了他做徒弟。
本来挺好的事,唯独一点——山口脾气不好,又爱酗酒。
喝醉了就疯,拧着肖成林的耳朵连踹加抽。
大冬天拧破了他耳朵上的冻疮,血顺着脖子流。
肖成林从小到大在山口跟前没少挨揍,还挨骂,一口一个狗杂碎。
就这一点不好。
其余的其实没得挑拣,在吃穿上山口对他从不吝啬,天冷了就给他添新衣服,吃的东西里顿顿管饱有油荤。
算账、认字、绘图、刺青,这四样都是山口这个小日本教的。
做得好山口也鲜少夸奖他,要是做的不好可就挨了惨。
挨骂是一回事,抵不过一顿揍,竹竿抽断了不知道多少把。
有一次他实在忍耐不住,大清早天不亮就要逃。
半路却又让山口追了回来。
这是唯一一次犯错后山口没打他,反而心平气和的询问他原因。
俩人在街边摊子上各捧了一碗肉馅馄饨,这也是山口唯一一次的温和。
“你不要觉得难,我做学徒时也经常挨打,我的老师打的比这还要厉害,你要学一门活命的本领就要拿出该有的勇气跟毅力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勇往直前,而不是做个半途逃避的懦夫!”
“你好好想一想,真的要放弃吗?”
那天的情景肖成林至今记得清楚。
那天的馄饨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热乎,最香的一碗。
山口一郎对他不好,却也不坏。
若要他恨,他也恨不起来。
恨什么?恨那年冬天挨的打?还是恨那天夜里挨的骂?
可捧着这一堆装订整齐的手稿肖成林又恨不起来。
他恨不起来,只觉得胸膛的某个地方拧成一块教自己喘不上气来。
让他觉得疼。
疼的他掉泪,止也止不住。
他想放声大哭一阵,张开了嘴,嗓子却又梗住。
山口的死与肖成林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更何况山口的死因还与他有这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那天这个小日本不去给自己寄手稿,那么也就不会出这档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