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寻处(180)
拿着剪刀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眼色,说:“这是葵花,我娘说,用这个包着头发,以后就能一直朝着太阳走。”
“哦。”他应了声,然后看着地上已经堆积起一层的黑色发辫,用脚把板凳勾到干净的地方坐下,吩咐道,“给我也剃一个吧。”
“啊?”士兵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半晌后吞了吞口水,努力稳住手,替他剪掉了发辫,又剃光了所有的头发。
头皮上很快就剩下一层青黑的发岔,摸起来有些扎手。
不知何时能长到齐耳的程度。
和时亦生的重逢,其实完全称不上愉悦。
说了什么也都忘了,只记得时亦生戴起了眼镜,金丝的镜框,堪堪地架在直挺的鼻梁上。隔着一层镜片,他眼里的情绪浅淡而沉闷,好像捂了纱的岭南。
温铎之叫他“亦生”。
从没这样叫过,像久别重逢的友人。
时亦生并不想和他有任何关联,抗拒和厌恶显而易见,他们对峙良久,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许多复杂而琢磨不透的情绪,最后仍然是不欢而散。
后来想起来,时亦生似乎从来不知道分寸。不该来时偏要来,不该走时非要走,他是真的该在一开始就杀了这个人。
时亦生唯一一次主动来找他,是他将温十安囚禁起来的时候。
这次有了些求人的态度,话语和眼神都是软的。
他倚在墙上点了一支烟,嘲讽道:“看不出,时先生和愚弟倒是亲近。”
时亦生并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却仍然忍着嫌恶劝他。
唯一的变故,就是那天无意闯进府里的孩子,时亦生的孩子。
因为来找父亲,就被士兵扣下了。
时亦生知道时,几乎急红了眼,一把将他按在墙上,目光里全是狠厉,“你不准动他!”
他低头看见那双眼里从来不会有的激烈情绪,忽然心情很好地替他摘下了眼镜,动作轻柔,语气却冷:“不如这样,我放了他,还有温十安,你留下来,怎么样?”
他是存心想要恶心时亦生,却没想到对方在下一秒就松开了他。
时亦生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手攀着桌面才能站稳,他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说:“好,我答应你。”
他忽然被烟烫到了手,可是却感觉不到疼。他将烟在手里捻灭,紧紧地攥着还在冒烟的烟头,浑身都觉得冰冷,“想清楚了,我会削了你的腿骨,让你永远走不了。”
时亦生颤抖了一下,道:“放了十安,还有我的孩子。”
温铎之觉得想笑,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望着时亦生,然后大笑了起来。
“时亦生,你可真高尚啊。”
他猛地转过身,快步朝关着温十安的房间走去,时亦生以为他要去放人,眼镜死死地盯着房门。
他忽然又转过了身,直直地看着时亦生,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滚出去。”
时亦生愣了下,皱起眉道:“你不是说……”
“快滚!”他眼里通红,将一个花瓶摔在时亦生脚边,“带上你的孩子,马上滚!以后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杀了他。”
每一字听起来都让人心惊,时亦生隐约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踉跄着朝门口奔去,孩子在门口听到动静,早已经低低地抽泣了起来。
时亦生弯腰抱起孩子,头也没有回地离开了。
他们当真再也没见过面。
他徒劳地囚禁着温十安,非要逼着他和自己斗个你死我活。
可连温十安都不愿意杀了他。
以前有人说,人死前都是会有些遗憾的,因为人这一生,总会有不满足。
温铎之仔细想了想,却发现他已经想不起自己这一生了。
温府、军营、岭南、北京,这些地方他都一寸一寸地走过,却又好像从没去过,哪里都没有他的痕迹。
不满足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也琢磨不懂,只是想到了林姨娘走时那句“你要学着喜欢别人”,那是林姨娘的不满足吗?
他似乎没有学会,也没有让林姨娘满足。
最后的最后,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该有样遗憾的东西,好叫他不至于一生都那么格格不入。
他想了许久,直到山鹰逐食,又悄然离去,直到意识游离,五脏俱裂。
最后一刻,脑海里又浮现起温十安生日时,他遥遥闻到的府外花香,他终于想起来一桩憾事——他这一辈子好像还没看过葵花。
传说中向阳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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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葵》刘克庄
生长古墙阴, 园荒草木深。
可曾沾雨露, 不改向阳心。
第91章 温顾。幼时
不知怎得,顾澈梦到了很久以前的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