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氧化(40)
他们准备往回走。
转身便看见一头跟在他们背后的狼。
古丽尖叫一声,立刻捂住嘴,握紧手上的木棒。那一瞬间的惊悚感原始而直接,从脊梁骨刺啦开。
他们不知道这头狼究竟跟踪了多长时间,也许就是他们交谈时它跟上来的,也许是古丽包裹手机时。一双眼睛在身后虎视眈眈,而他们毫不知情。
也许不止一对眼睛。
狼是谨慎又勇敢的动物。大雨将它的皮毛打湿,它的身形远比狗雄壮,四只狼爪更是大了一倍。狼并未上前,只是稍稍低头,尾部横直。尽管已经多年未与狼正面相迎,他们仍然知道这是狼的捕猎姿势。
狼将他们视作猎物。诺布不动声色地将古丽拉向身后,古丽将木棒往他的手里送,诺布拒绝了。他现在反而不紧张,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中喷薄而出。
他想起十年之前,他也曾遇狼。是冬天,是一头灰狼,是一双红色的狼瞳。古丽紧张地贴在诺布身后,突然看见诺布缓缓蹲下去。
狼走动一下,雾气中陡然出现四五双眼睛。古丽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后悔冒雨来找羊,更后悔把诺布叫出来。她握着木棒末端的手臂静脉毕露,心想怎么都要先保护诺布,不愿别人跟着她受这无妄之灾。
古丽随时准备在狼扑上来的时候一棒子打过去,可狼一直静立在原地,尾巴也不曾焦躁地甩动。她在大雨滂沱中,终于听见一阵低沉的私语。她极目四望,旁边没有任何其他人。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诺布,诺布竟然在与狼沟通。
阿尔法雄狼立起耳朵,时而卷起唇边露出犬牙,时而弓背踱步。刹时,它眼神一凛,如打亮一丛线形闪电般飞扑而来,诺布低呵一声,丝毫未曾退缩。他甚至敢直视狼的眼睛。
古丽僵硬着身体不知如何动作,四围的狼群却是慢慢散退。一声狼嚎冲破迷雾,雄狼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奔袭入茫茫雾气里。
“小心!”古丽一把扶住向下倒的人,诺布的额头烫得离谱。
诺布用那根木棒撑着自己,摇晃几下,站稳了。他扯出一个笑,“没事了。”
自那天起,诺布狼语者的称呼便如海啸一样席卷草原,草原的风将这个消息播撒进每一寸土地,就连打洞的野狐狸都知道狼语者又重现草原了。狼语者这个称呼等了诺布八十多年。
“大叔,大叔,让我们采访一下吧,我们从北京来的,路途遥远……”
“啪!”巴尔哈把门摔上。
诺布坐在电视机前笑得没心没肺。巴尔哈一把给他把电视关了,诺布这才看过来。
“你招来那么多外地人,你说怎么办吧。”巴尔哈指着外面,整个人气鼓鼓的。“那么多人踩来踩去,草都踩死了。羊吃什么,羊怎么过冬,你说!”
诺布趴到窗子边,向外面张望。那几个记者一见着他,立马扛着长枪短炮围过来,诺布立刻将窗帘拉上。他也没想到竟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但是他在城市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些社会规则。
他说:“他们很快会失去兴趣的,很快会有新的新闻找上他们,世界上永远不缺新鲜事。”
是的,新事奇闻总以指数爆炸的形式增长,人的注意力永远无法与之平衡。
冬天到来,牧场上冷清了许多,诺布也搬了好几次家。偶尔有搬迁路过的队伍经过,他们心血来潮便来看看狼语者,要是舟车劳顿,连脚步都不会停下。
草原生活是沉默寂寥的,在诺布来之前,巴尔哈和妻子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屋中寂静也成了常态。直到诺布像一颗太阳一样回到草原,这间小小屋子才渐渐有了人气。可巴尔哈发现,诺布也逐渐话少了,像是要开始冬眠,储备能量一样。
他开始后悔把那些一批一批涌来的记者赶走了,先不说诺布能不能凭此出名,至少不会无聊。
巴尔哈深感他和诺布的代沟越来越深,却无能为力。这天他出门赶羊,诺布提着编织袋找雪。他叫住诺布,“巴郎仔,走。”他扬一下头,“今天跟我放羊。”
两人像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诺布时不时会指着雪地上的一行足迹,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大人领着孩子、这是一对驼队、这是有人在起舞……
巴尔哈想,诺布都快二十了,怎么还跟没长大一样。但是他明白,这是诺布怕他无聊而特地找话说。他们到一处牧草比较丰茂的地方停下,羊开始垂下头,安静地咀嚼。巴尔哈掏出烟匣和从家里撕下的报纸,将烟草搓碎了撒在上面。他卷了一支莫合烟,递给诺布。
男人需要一个物体才能激发谈话支线,他们通常会选择烟或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