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纪询回答,油下锅中,排气扇扇叶呼呼卷动,卷出食物的香气。
他笑一笑:“奶奶,不忙,我吃过了。这次来是想问你一点关于爷爷的事情。”
“什么事?”
“爷爷是福省人吧?他的香江户籍是怎么来的?”纪询说。
然而老人转过头来,迷糊问:“怎么,你爷爷不是香江人吗?你从哪儿听说他福省的?”
“……”
纪询端详着奶奶,老人脸上的诧异是真切的,这回不是谎言。
奶奶不知道爷爷是福省人。
那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父母?
不,父母在家里很少很少聊爷爷。
那是……是一张放在小镜子里的照片。纪询想起来了。父母与爷爷因为纪语冷战的第三年,父母带着他们再度登门,爷爷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让开,后来还是奶奶站了出来,笑着将他们迎进去,那年的团圆饭等待的着实有些尴尬,奶奶单独在厨房里准备食物,他们一家在客厅呆着,爷爷则躲入了书房。
谁都觉得爷爷并不欢迎他们。
但后来,纪询自书房的门缝里看见了,爷爷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个漂亮的银壳雕花小镜子。
爷爷对着那面镜子哭。
没过多久,饭做好了,爷爷也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和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则趁机以上厕所的名义下了饭桌,溜进书房,找到爷爷的银壳小镜子。
他发现了张照片。
年轻的爷爷,抱着还是婴儿的爸爸,站在码头上的黑白照片。
那时候的爷爷,完全没有现在的瘦弱内敛,还是又胖又壮的模样,抱着婴儿开心得就像在捧这个世界上最宝贝的礼物;他的背后,有条横幅的边角,边角上印着两个黄色胶字——“福省”。
对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爷爷是福省人。
但小时候看见了这张照片,又听见爷爷的福省口音,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爷爷是福省人……
“奶奶,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纪询问。
“还能怎么认识的,就是家里头介绍,说有个香江来的小年轻,人品好,会赚钱,问我喜欢不喜欢。”奶奶笑道,“后来见面,他看上我,我看上他,就在一起了。”
“你们去过福省吗?”
“没去过。”
“奶奶。”纪询沉思片刻,又说,“那你知道爷爷有个银壳的小镜子吗?里面夹着爸爸照片。”
“记得。”奶奶哦了一声,“那是你爷爷的宝贝,越糊涂越宝贝,就在他衣服的口袋里,你摸摸。”
纪询伸手往老人的口袋里摸一摸,在右边的裤口袋里发现了记忆中的镜子。
也许是天天带在身上,不时压到的原因,镜子的外壳有些变形了,一些雕花细致处,甚至出现了断裂,纪询打开盖子,再度看见了那张照片。
黑白照片中,年轻的爷爷抱着爸爸,站在港口之前,他们的背后,是连成一片的停泊船只……
等奶奶从厨房里端着煎蛋出来的时候,纪询已经准备走了。
老人看上去有些依依不舍,但她最终也没有将挽留的话说出来,只说:“你年轻,工作忙,别担心我们,家里我都能照顾,有事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那碗煎蛋被放到了爷爷的面前。
爷爷嘴角留下了涎水。
纪询过去觉得奶奶和爷爷一样,对着自己一家有着莫名的疏离,所以总是没有主动来找他们,总是不怎么联络他们,连爸爸妈妈和纪语的葬礼都不愿意去。
但今天他发现了,奶奶很想他,她只是藏着他不知道的为难。
纪询走后,奶奶拿汤匙喂爷爷吃饭:“不年不节的,小询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爷爷:“啊。”
奶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过来,但我们还有几年啊。”
爷爷:“唔。”
奶奶发愣:“儿子死了没能去送送,孙子……孙子好歹还好好活着,对吗?我们真的不能接触他吗?”
爷爷发出呼噜的声音。
奶奶摇头:“死老头,你糊涂了,什么都不懂了,我只能听你那些过去的莫名其妙的话了,最后一根独苗,赔不起了。”
她喂完饭,站起身,碰掉了爷爷宝贝捏在手里的镜子,镜子掉在地上,滑了段路,正好滑到奶奶脚下,奶奶明明看见了,却完全无所谓,一脚踩到镜子外壳上,继续往厨房里走。
银壳子越来越破,边角裂出了道口,里头有一点白骨状的东西,露出来。
*
放在床头的手机发出一声嗡鸣,将床上的人自睡梦中惊醒。或许是昨天消耗了太多,这次的清醒并不像平常一样迅捷,而是宛如自深海慢慢浮到海面的过程,一种漫长牵扯的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