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驿桥大概只用了两秒钟时间——地球上常用的那种时间概念——就得知了发生的一切。
这种得知,并非记忆或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而是有数据进入他的“意识”当中,省去了许多解释的麻烦。
当然,在数据进入以后,这个“人”是否有足够的心理能力消化,足够的精神稳定性去接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宏远,是你吗?”林驿桥开口了,他的声音很稳定,也不苍老,这是他二十几岁时的声音特质。
“如果您想这么称呼我,也可以,但我不完全是凌宏远。”
林驿桥沉默了一会儿。
“您的精神稳定性果然值得敬佩,我没有选错人。”
“我只是在思考应该先问什么。”
直到林驿桥认为的一分钟前,他九十五岁,正在弥留之际,席雨眠在身旁的病床上,已经陷入昏迷。他也不知道他们俩谁先“死”的。但是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此前经历的“一生”到底是不是仅仅是他个人的“一场梦”。
他不确定,梦中那个席雨眠,是不是他的意识制造出来的虚像。
凌宏远——姑且这么称呼他吧——虽然他应该已经不是人类的形态,但林驿桥认为自己也已经脱离了传统人类的范畴——在刚才传输给他的数据,让他得知了在2060年之后,也就是他死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人类在2121年全员被消灭在人工智能默许的核爆炸当中,部分人类的意识以数据的形式“存活”在地球上的“全息网络世界”,那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
2120年,再生了数次的凌宏远主持发射了“征鸿号”宇宙飞船,这艘宇宙飞船是无人驾驶飞船,里面搭载了一个网络系统,被称作“无”网络。该网络上有几十万人类的意识作为数据“存活”,然而这些人类一无所知,他们用意识构建了一个世界,不同时代的人类用他们的记忆将这个虚拟世界装扮得毫无破绽,使得“诞生”在此处的人类误以为是生活在实体世界,生活在“公元1980年-公元2120年”之间的地球世界,这其中包括林驿桥。
但是这个虚拟世界里并非每一个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类,大多数的“人”是被那几十万人“创造”出来的数据片段。也就是说,这个“世界”里六十亿的“人类”中只有几十万是“真实”的,剩下的可以约等于全息网络世界里的“虚拟人”。
“您想询问什么都可以,我视情况回答。”
“你是怎么得到我的大脑数据的?我已经死了很多年。”
“2120年,我拜访了席雨眠的养女席文,在她那里我得到了一块芯片和一缕头发。您知道,我有点好奇,席雨眠保存了一辈子的那块老式的硅芯片到底是什么,我就把它导入了我的计算机里。”
“我的芯片,在我死亡前,已经拜托费沧海帮我取出来销毁。”
“费沧海取出来是取出来了,但是并没有销毁,他把它连同您的一缕头发、一口皮箱,作为您的遗物,给了席雨眠。”
林驿桥再度沉默了。
“席雨眠一生都没有动过那张芯片,即使里面藏着他最深爱的人的一切。”
“深爱?”林驿桥的嘴唇动了动,“我只不过是他的管床医生,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驿桥的意识里又被传输进一段数据,那段数据是“记者凌远”在采访席雨眠的养女席文时的第一视角影像。
“我不知道您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深爱。”
林驿桥还是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
“师兄,您一点也不可爱。’无网络’里的您比现在的您可爱多了。”
“宏远,为何不让我长眠?”林驿桥叹了口气,“窥探这样一个故事很有趣吗?”
“我不相信爱,我也不觉得人类或者所谓的世界,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我认为我们的存在,就有可能像我制造的无网络一样,你在里面过得好像真的一样,我在外面看的,不过是黄粱一梦。”
“既然如此,能让我就此消散了吗?”
“可是我观察过很多人类,尽管他们心中也有这个想法,还是不惜一切代价,在梦中做些无谓的努力。比如说您。”
“我的看法对你而言,并不重要。”
“我唤醒您,不经过您的同意,让您变成了无网络的一部分创造者,我必须向您道歉,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您能告诉我吗?”
“问吧。”
“假如席雨眠只是您自我的一部分,您还能爱他吗?”
“你刚才说了,你不相信爱。这个词对不相信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我的矛盾之处,我认为处处虚妄,他人却以身践行,告知我虚妄之中未必没有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