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鸟南寄(205)
我父亲不解地回复我:“你前天不是已经去祭拜过了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忽然有些想他。”
父亲盯我半天,看我似乎被什么心事笼罩着,于是同意了我。
天公不作美,当天下了一场十分忽然的小雨。
父亲带了两只小马扎,我们两个人就各自撑着黑伞,坐在了爷爷笑得开怀的墓碑前,从兜里掏出了三只白瓷的小酒杯,和一包花生米。
我:“……”
我说:“我们就像是来秋游的。”
“在他面前随意点,他看了也高兴。” 父亲一撇嘴,给爷爷斟满酒,小碟子里倒上五香味的花生,说,“若是你年年来给他烧呛人的纸钱,他说不定还要托梦骂你。”
我看着一滴雨轻轻在酒上荡开一圈涟漪,把伞稍稍往前挪了一下,给爷爷也遮着,说,“也是。”
父亲开门见山地说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当着老头的面,我也不会骗你。”
我沉默不语,明明离真相就差一个问题的距离,我却开不了口了。
“听说你去见了老头信上的许多人,应该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父亲心知肚明,“是关于俞老师的?”
“嗯。”
“问呗,他不会介意的,”父亲看了一眼那张 “喜悦” 的照片,把一粒花生搓去了红皮,将圆白的胚递给了我,开玩笑道,“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和心心念念的人团聚了,没功夫来看着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我笑出了声。每次都是这样,我和父亲来给爷爷扫墓,没有一点悲伤的气氛,感觉就像是来见一个亲密的朋友似的。
父亲超脱的态度淡漠了我对死亡的恐惧。爷爷说他不怕死,父亲大概也是不怕的。他说他名字里有一个 “长生”,就像一个保护符,将那些负面的情感全部镇压住了。
于是我终于敢将我无比想知道的问题说了出来:“俞老师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父亲知道,我问之前肯定有了自己的想法雏形,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将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和他说了。
“……” 父亲被花生的薄脆的种皮呛着了,连咳嗽好几声,最后喝了口烈酒垫了垫。
他看着我,问道:“长盛,你是不是最近看什么小说了。”
我说我没有。
他和我说:“你猜测…… 俞老师先走一步,所以老头和他从淮市的战争爆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起来挺有逻辑。但是你有没有觉得你忽略了一件很大的事。”
我问:“什么?”
父亲用一根食指,指着自己:“我,是哪来的。”
我说:“爷爷…… 领养的啊。”
父亲理直气壮道:“你觉得老头这性子能把我养这么大?”
我竟然觉得有道理,脱口而出道:“并不能。”
我们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我渐渐明白了什么,我确实在收集故事和回忆碎片的过程中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知情者——我的父亲。
除了他,不论是那些信件,还是我打听的那些故事 “主角”,都无法告诉我徐致远当初离开淮市之后的事情,我只能去顺着岩石、字迹、故事去一点点地猜测。
我诚心悔过,认认真真地给父亲剥了一只花生 ,给他递过去,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这次,父亲嘴唇的翕动变得非常慢,雨滴打在伞面上制造出的白噪音让人莫名心安,父亲说了一句让我这颗心终于不再悬着的话:“我是七岁的时候被阿尧捡到并养大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听他说完,我忽然想朝天大喊一声,因为终于从这个问题的煎熬中解放了出来——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的那一刻都没有这么轻松过。
可怕惊醒了墓园里其他沉睡的亡灵,就没有这么做。
……
冬以柏找人替了徐致远的死,却因为杀父之仇,愤恨地假传了徐致远的死讯,并将 “烧剩” 的骨灰给远在北方的俞尧寄了过去。
俞尧将骨灰埋在了岩石前,一字一顿地刻下了那一行字——“…… 我的爱人葬在这里”。
俞老师在写 “葬” 字的时候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字的刀锋是如此得深而用力。
他大概有过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身上穿着同袍会技术层的白大褂,看着那些粗手笨脚、尚不能挑起大梁的新人们,俞尧呆愣地坐在办公椅上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那气若游丝的念想踽踽独活在一片死灰中,不断浑噩地挣扎时,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巫小峰给他领来了一个小孩。
那是个从小家破亲亡的流浪儿,因为在街边偷巫小峰的钱包而被抓了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