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08)
“如果他们同时对您和琳卡女士下手呢?”艾德里安抿着唇,不太情愿地作出最坏的打算。
路易斯摇摇头:“这正是琳卡极少回玛伦利加,一直在半岛四处转悠的原因。不过,即便遭遇不测,相信她也留了后手。这次,她特意回来见我,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那我也一块去。如果我在场,至少协会的人不敢为挟私报复而误伤飞狮公馆的‘少东家’,托雷索家族可不是好惹的。”
路易斯颇感意外:“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利用自己的身份背景了?这可是以权谋私。”
艾德里安笑道:“还不是您教导有方。”
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会面,总令人感到悲喜交加。特别是在灯塔脚下席地而坐,远眺海天分界线上越来越深的靛蓝色,与满天星辰互相窥视,翻卷的海潮似乎远比玛伦利加来得真切,正如陈旧的记忆比现在的生活更加深刻。
路易斯说,他和琳卡还在赏金猎人协会的时候,每次解决完棘手的委托,他们一群出生入死的伙伴就会聚在这里饮酒作乐,喝多了便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堤岸上,直到第二天的朝阳将人唤醒,或是灯塔看守人过来提醒他们不要滚进海里。
然世殊事异,如今能坐在这里回忆往昔的只剩下了路易斯和琳卡——一位赏金猎人,一位前赏金猎人。艾德里安作为“局外人”,能做的似乎只有见证和倾听。
——对了,还有“保险”。
他们穿过海港区、向灯塔走来时,就察觉到了某种视线。不用扭头去看,也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监视的对象也许是路易斯,也许是琳卡,甚至可能是艾德里安。至少目前,监视者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总而言之,让艾德里安在场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几句寒暄过后,琳卡咕咚咕咚灌下一杯烈酒,把酒杯一把拍在草地上,边拿起酒壶给自己续杯,边念叨那些刻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戈多,米海尔,古希……多好的小伙子啊,可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走了。”
路易斯当然记得他们:“赏金猎人基本没有善终的——老会长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他自嘲地笑了。
死在野兽、无光者、丧心病狂的犯罪者手里,痛苦中遗憾居多;但若是死于利益纠葛、同僚相残,那就只有怨愤了。
琳卡说:“和我们最活跃那时相比,无光者的数量好像已经越来越少了。听城里的守卫说,这个月甚至没有收到无光者出现的报告。”
路易斯耸了耸肩:“所以赏金猎人都快失业了,干的活也越来越脏。”
“我早就说过,正经人哪会干这行啊。”琳卡的笑既豪迈又苦涩。“自打赏金猎人的经营范围从猎杀野兽扩大到杀人开始,悲剧就已经注定了。要么选择良心,要么选择利益,想要两全其美的人只能把自己的命赌上。”
路易斯依旧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他摇了摇头,余晖将他的面容照得分外憔悴:“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协会究竟是为什么而生的?”
他愧疚地看着琳卡,希望从她身上找到已逝的昔日好友们的身影:“六年——不对,应该是差不多七年前,是我的冲动连累了你们。”
琳卡倒是看得很通透:“我不认为那是你的错,更何况我们没法回到过去找人算账。协会的问题出在它的根源,而不是你,不是老会长,楚德那群激进派的堕落也只是将它往深渊又推了一把。”
来自北方部族的女赏金猎人有着胜过男子的豁达和爽朗,以至于路易斯等人几乎没把她当女人看待。她会直白地指出“大家都父母双亡、出身低微”,“要不是道德观念出了岔子,才不会为了钱当赏金猎人”,顺带把自己早年漂泊的苦难经历当作谈资分享。
她曾从无光者的爪下拯救垂危的生命,也曾亲手斩杀被奴隶贩子雇佣的赏金猎人。和路易斯一样,琳卡的剑沾过同行的血,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奴隶船事件中,罪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并不是全部,比如楚德。部分赏金猎人被逮捕,路易斯和琳卡等人则在协会内被弹劾。双方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得偿所愿。
——你当然可以把他们全送上刑场,但这么一来,楚德的党羽就没有留你一命的理由了。
萨缪尔曾这么劝说路易斯,言辞恳切到难以拒绝。
——路易斯,你一定十分憎恨这种做法,因为我也是。
最后,路易斯还是听从了萨缪尔的建议,将关键证据交给琳卡保管,直到今天。
“我已经厌倦了有关赏金猎人的一切。”琳卡叹道。“我这次来,就是向你道别的。”
路易斯抬起头,举杯的手猛地收紧,和当年听说奴隶船进港时的反应很相似。就像目送一只迁徙的候鸟,他又将目送一位重要的朋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