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了约40多个小时。我们在后排窄长的车座上睡觉。他们停车吃饭,我也跟着下去。他们都是体力劳动者,强壮,不爱说话,眼神直接。车子在深夜和凌晨行驶的时候,因为人车减少,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简直疯狂极了。窗外是黑暗的平坦的公路。车灯照亮田野和树。还有关了门的小店。开出福建省道的时候,天下起了雨。
一直还记得这件事情。黑暗中的车座,摇晃颠簸。在陌生人的货车里,夜晚变得神奇而诡异。在平原,山谷,村庄,小镇之间穿越的速度及空间换转,使生活显得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停顿。我想我大概是注定要背弃自己的故乡,并走在路上的那种人。因为,在那一刻,欲望无止境,并且如大海呼啸。
在越南,我的夜行车程只有一段。是从河内到顺化。买的是旅行公司的联程票,可以选择任意时间搭车赶路。越南的整个旅行服务系统完整而成熟,这在很多细节上都能体会。他们的三轮车夫都会说英语,这在国内似乎就有困难。
夜色来临。马路边上的鬼佬三三两两地聚集。有些人一路上都在照面,在旅馆,餐厅或者酒吧。都已经很熟悉。他们在路途上是沉默的,有时低声说话。从没有任何抱怨。就像动物一样强壮而忍耐。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本Lonely Planet的旅行书,从他们富裕的国家出走,绕着地球行走。
身份不太明显。在美国做软件的台湾人,在利物浦做地产的英国佬,画画的法国女人,做摄影工作室的瑞典男人,在公司里任职的日本女孩……诸如此类。都独自出行。衣着很随意,背着巨大的背囊。聊天时就会非常健谈。有礼貌而温和的笑容。总是会对陌生人微笑。会记得不给别人添加麻烦。会遵守次序。
这也让我想起偶尔在路上碰到的国内旅行团。一大群人,大呼小叫,塞住流动的路口,让别人不得行。到处留影拍照,到处丢垃圾。中国人大声说话的样子,在那时候是让人羞愧的。我总是快步走过他们。旅行团这种旅行方式本身就有问题。就像国内的诸多体制和环境,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对独立性和个性的破坏。一个人如果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自然也就无从提起去考虑和尊重旁人的个性和个人空间。
旅行公司的人把大堆大堆的背包塞进车子的行李仓里。大家开始上车,挑了位置坐下。年轻的白种女孩很快就脱掉鞋子,把赤裸的脚搁在椅子架上。脱下柔软的T恤塞在脖子下面。拿出厚厚的英文小说。带了甜食,巧克力,曲奇小饼干,把它们放在小布包里。这都是坐夜车的经验。毕竟一整夜无法好好睡觉,在车上颠簸,不是舒服的事情。
车子缓慢地在市区里兜转,一家旅馆一家旅馆地去接客人。要上车的旅客可以在自己的旅馆里等待。就这样,我再次观望了夜色中的河内。灯光闪耀的Old Quarter,像一艘起航中的大船,充盈着音乐,食物,人流,气味和声响。然后车子开往黑暗的郊外。
满满一大车的鬼佬。没有人说话。身后那个年轻的英俊男人开了小灯,彻夜地看书。而旁边两个天真丰满的欧洲女孩,已经像猫一样蜷缩着入睡。大巴车行驶在夜色的大路之中。速度并不是非常快。也许应该可以更快一些。
有一次,在湖北,我坐公车,那辆两节车厢的破旧公车在武汉拥挤的马路上,开得飞快,转弯时发出刺耳的冲击声音。整辆车子,被一种全神贯注的不可遏止的张力控制。没有人可以逃脱。车厢里的人一言不发,全部被那个可怕的司机给震住了。
我却喜欢他。他看起来是非常普通的男人,但技术高超。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一贯如此。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被开出局。他如果能够拥有自己的一辆车,就再好不过。我希望能有这样自信的男人,载我去兜风。
听着车厢里的寂静。寂静像夜色无边无际。窗外是黑色的田野和零星的灯火。我喝大瓶子里的水。不吃东西。听任自己的思绪一波一波地荡动。时光中每一个能够沉思默想,浮想联翩的瞬间,都让人感觉欣慰。多么难得。我们在深夜中远离了一切尘事喧嚣,而脚下的路,却依然在继续。
小时候,放假去乡下外婆家度假时,要一个人坐大概8小时左右的长途汽车。我的旅程,从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展开。窗外流动的景色,总是让我心神荡漾。再小一些时候,我独自走到郊外,常常因为走路而迷失方向。我总是在渴望走出去。一个人血液里的东西,真是很难抑制。就像生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