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珀张开嘴,微微的吐了一口气,却是不能够睁开双眼。
这时军医走上前来,为段珀注射了一针青霉素,然后趁着他没清醒,又抓紧时机解开了他那腿上的绷带。段提沙站在一边看着,就见那伤处连皮带肉乱糟糟的被撕开,药粉和黑血混在一起和了泥,又腥又臭的填在了弹孔里,周遭皮肤肿的颜色和质感都变了。
这并非是段珀第一次挂彩,可是当段提沙亲眼看到此种情景时,他睁大眼睛,脸上的肌肉跳动着扭曲起来!
他的老虎啊!
军医为段珀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如果段珀此刻醒来,定要活活疼死。
万幸,他没醒,他是在午夜时分才醒过来的。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的脑袋正枕着段提沙的大腿。
床是单人床,一侧紧贴墙壁;段提沙贴着床头靠墙坐了,本是在歪着脑袋打瞌睡。然而段珀只微微动了一下,他就立刻有所感应。睁开眼睛低下头,他在儿子的目光中微笑了:“老虎。”
段珀声音很轻的回答道:“爸爸。”
然后他又问道:“岩温呢?”
段提沙伸手摸着他的脸:“他好好的,睡觉去了。”
段珀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嗯,活着就好。”
父子两个对视良久,段提沙忽然战栗了一下。深深弯腰和段珀额头相抵,他闭上眼睛,挤出一颗眼泪。
“老虎,爸爸对不起你。”他的声音中带了哽咽:“你不愿意打仗,可是爸爸一定不听,还动手砸你。结果今天泰国人打过来了,爸爸却先带着人逃走,让你留下掩护……你不是个该上战场的孩子啊……”
段珀把视线移向上方那黑洞洞的天花板,无言的微笑了一下。
段提沙的眼泪落到了段珀的睫毛上。伸手紧紧搂住儿子的上半身,他喃喃的哭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就他妈出人命了……”
段珀闭上眼睛,依旧是笑:“我才不信。”
一个人的思想眼光,总是要随着成长来变化的。段珀先前对于段提沙,是无条件的衷心崇拜和依赖;可是事到如今,他人大心大,也渐渐看清了父亲的本质——父亲很聪明,很残忍,身体与头脑是一样的灵活,但是任性妄为,为所欲为。
段提沙仿佛永远处在一场濒临失控的狂欢中,随时预备着发疯,没有人能够制得住他。段珀并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所以尤其感到无可奈何。而在被他“打坏了”之后,就更是灰心了。
他自知不是段提沙的对手,因为立场不够坚定,而且斗志也很有限。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他在针扎火燎的疼痛中叹息一声:“随便你啦,反正我就这一条命,陪着你混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段家军和国际纵队在山林中打起了游击战。双方不分胜负,慢慢的就把游击战打成了拉锯战。国际纵队并没有轻易撤退,而段氏父子躲在杜师长的营地之中,一时半晌的也回不得家了。
段珀上过几次战场,可是骨子里却并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对战争没有兴趣,总怕自己会被碎弹片割破肚皮,身体又不够强壮,射击时甚至抵挡不住枪支的后坐力。腿上的枪伤让他终日喊痛,段提沙让军医给他打了两针吗啡,效果倒是有的,不过段珀自己担心,不肯再用。
段珀的伤腿一动就疼,甚至不能下床。岩温伺候着他的吃喝拉撒,承受着他的挑三拣四。而每天在段珀换药的时候,他会尤其的遭罪——狂呼乱叫的段珀是真的会咬人,并且咬住就不松口。亏得他皮糙肉厚,流了血也不在乎。
这天下午,岩温坐在床边守着段珀,两人一起都是昏昏欲睡。忽然那段提沙迈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小板凳。
弯腰把小板凳放到床边地上,他口中唤道:“老虎,爸爸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段珀半睁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嗯?”
段提沙费力坐下去,感觉自己那腰腿关节都好像是生了锈,活动起来就要吱嘎作响。扭头见段珀把双手扬在枕边,他便伸手过去握了一只,攥在掌心里轻轻的揉搓。
“老虎,泰国政府出了一千万铢,要我的脑袋。”
他垂着头低声说道:“这个时候投降,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你说呢?”
段珀无声的睁大了眼睛——随后又缓缓的阖下了眼皮:“你怎么了?你真舍得投降?”
段提沙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最后他放开段珀的手,压低声音咕哝道:“我不是打不过,也不是打不动,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