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生日，被收養的日期也記不清瞭。……要一個？我沒考慮過。你決定吧，想讓我生在什麼時候？”

他那時答瞭什麼？

許塵記不起來。他大約睡著瞭，紀淵溫暖的手掌遮擋在眼前，斬斷瞭他與世界的聯系。

新年第一天，紀淵就去街邊的黑店，換瞭最簡陋的假肢。星子陪他一起。也是那一天，許塵收到兩則短信，來自趙蕊。她說：

不要上來。

保持理智。

***

春天來瞭，下城尚存活的樹木抽出新芽。許塵隻能想象它們。綠葉的姿影，斑駁而複雜的人造光，在枝條和窗欞上滑動。

他沉在一潭水中，壓強逼迫著五髒六腑。在他的上方，水清冽地流動，似乎有一片倒影。極深遠處澄明清澈，充滿寂光。那光自上而下，抑或自下而上，吞沒瞭一切。

他花費很大力氣，才想起一些東西。

那些零碎的，彩片似的記憶，脫出身體，去瞭廣袤的太空，與同在太空裡的他若即若離。他被數以萬計的情感充斥，一面沸騰，一面靜止。時間的流動由他操控，此刻，因過速的思考，正以有史以來最慢的速度前進。他盡力從信息的洪流中探出頭，看到高懸在光輝之間巨大的標語，標語問：

我的所在，是怎樣一個虛空？

***

春天來瞭，上城如舊落著雨，升溫加劇瞭酸臭。

他撐著傘，馬路對面是無限的正門口。熟悉的赤裸的上身背對他，沖把守的仿生人講話，背部紋刻著NECO。許塵當然認得。他盯著背影，看到肌肉運動中殘存的性感，十分厭惡。

囑托過仿生人，他轉過頭來，好像許塵是站在旁邊等待。他招招手，待許塵走過馬路，壓低聲音問道：“你一個人來瞭？”

許塵沒有回答。

他繼續說：“進去吧，她等著見你。”

“你一直……”許塵記得自己發出瞭一種含糊的聲音。

“在最高層。”

五爺像個接待員似的朝裡伸手，沒有回答他的話。

許塵看到自己經過他，踏上光閃閃的玻璃地板，向電梯走去。長時間的準備，在見到五爺時，便全部化為無用的愚蠢的掙紮。鞋子踩在地板上，空氣從身際流過，酸味充滿鼻腔，他奇怪地看見這些發生在身上。太陽穴一陣刺痛。他不再大口呼吸，好像走在髒臭的糞池中。許多白皙的黝黑的臉孔轉向他，用喉嚨發出些聲音。他不能準確判斷遠近，隻好縮緊身體，好不撞上任何一個。

這樣的情況下，他搭上電梯。一位短頭發的仿生人陪同他。他們不停地向上升，很慢很慢，沒有盡頭。

擡升過程中，許塵感覺不到重力。他似乎是飄著向上的。那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裡，他的大腦維持著恐怖的靜止。他唯一的發現是：我喪失瞭思考的能力。身體裡發生某種變化，一部分被關掉，一部分還以信息接收器的方式，徒勞地運行著。他慶幸地發覺自己還有情感。他在害怕。

短發的仿生人說話瞭，他這才發現它是伊莎。它安慰地說：“不用太緊張，沒事的，很快就可以結束。”

這個瞬間，許塵有股強烈的感覺，伊莎在和同類說話。電梯的箱體八面裝著鏡子，他清楚地看見自己，和左邊的伊莎。

他辨認著，找不出差別，不知是伊莎太逼真，還是他太假，不禁想起進來前，他分出瞭五爺和仿生人。他移動著眼珠——像個仿生人一樣，向上方看去，隻能看見一模一樣的下方。他不確定瞭。

伊莎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你很累瞭吧？”

“是。”

許塵不敢相信聽到自己這樣回答。

“你的任務的確不容易，太重大瞭，我其實反對這麼做。不過，等結束後，大傢會很開心的。”

“是，”他逼迫自己再說點什麼，“開心？”

“你也會的。”伊莎說。

他回來原本想要幹什麼？

許塵記不起來瞭。他喪失瞭引以為傲的頭腦，被完全困縛在電梯廂裡，跟隨伊莎的指引，嬰兒似的思考——

為什麼要開心？

伊莎接著說：“你覺得過瞭很久。很自然，對你來說是這樣沒錯。但實際上並不是，差得遠瞭。當你看到我們看到的，也許會哈哈大笑。不過，等你笑的時候，也不會覺得提早知道瞭自己會笑，而減少瞭快樂。這是最有趣的部分。”

許塵聽不懂。從這一刻開始，它更像在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