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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窥梦(94)

作者:拾澍 阅读记录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十年前的一個早晨,我背著包上街,乞討叫賣。我是在墻下躲雨時遇見她的,她穿一襲新洗出的白裙子,問我要一朵機械花。金屬花瓣整夜受雨水腐蝕,滿是破洞,她卻欣然買下。自後,她每天來找我買一朵花。如果不是她瞞著傢人照顧我的生意,我早就餓死瞭。她叫星子,是NECO董事長的女兒——我多年後才知道。

她從未打罵羞辱我,不認為觸碰我會受到玷污。她打扮得樸素而幹凈,我笨手笨腳,一天不小心弄髒她的裙子,想送禮賠償,她叫我留著花好換頓飽飯。事實上,我隻有她一個顧客。

我從小無父無母,身體孱弱,飽受淩辱,能活下來在於上天眷顧,引我和她相遇,並賜予我異於常人的智力。我本不該屈於陰影,以動物的方式存活,可流浪扼殺瞭我。見到她之前,我比路上的泥巴還低等。是她賦予我視力,看見自己固有、應有而尚沒有的權力。我始終這麼想:她給予我為人的勇氣。我不敢把後來目睹的煉獄與她聯系起來。得知一切後,我很少想起她。就算將廣大太空作為補充,我纖弱的靈魂也無法承受回憶的痛苦。

一天夜裡,我在陌生的房間醒來,手腳被拷,還不知道是董事長由他的女兒發現我,選我為執行人。

綁匪要我做炸彈。我表現得太淡定。他們以恐怖的手段在我面前折磨兩個乞丐。兩個可憐人,頭套黑佈袋,不斷地慘叫。我不會想到,酷刑殘忍至超乎想象,隻因我的一句回答。人的靈魂如此廉價,呼吸之間,我就出賣瞭自己。

日夜懺悔不足以擦凈鮮血,不足以消抵罪惡,我無意為自己脫罪。可我當時是個十餘歲的少年,恐懼死亡,很懦弱,也很純粹。眼看著兩條生命消逝,我屈從瞭。我不認為還有其他選擇。一味想著生,就不知不覺會接近死。如此的逃亡,也許是人生來的宿命。

次日,我被一把槍指著,要求臨時把炸彈改小。綁匪說什麼,我一一照做。事故造成兩人傷亡,飛行員幸免於難。我剛和星子道別,看她翻入圍墻,從路人嘴裡聽說,在街上朝失事的方向磕瞭三下頭。

不久後,我得到報酬,意外收到NECO的簡訊,請我去工作。我再也不用乞討。公司內人多嘴雜,我得知失事戰機的飛行員是星子的哥哥,名叫紀淵。多麼巧合!我竟然從未起疑,隻是再次心懷愧疚,朝她傢的方向跪下。

董事長看重我的能力。他對外稱辭退,避人耳目。我被聘為執行人,做事不久,他就故意讓我認出他——是他派人綁架我。他主動跟我談話,抽著煙鬥,坐在餐館的真皮大沙發裡,對我說:

“既然你聰明得把什麼都猜到瞭,我不妨告訴你。星子是我女兒,紀淵呢,是養子。哦……你看起來很冷靜?得瞭,你絞盡腦汁地想:‘為什麼這個老傢夥要殺害養子?’我瞭解我手底下的人。你們都疑惑,都痛苦,都愚蠢,像一片久缺雨水的荒草。很簡單:我無意殺害他。你還是聽不懂。那麼讓我這樣說吧,他妹妹以為自己的眼睛有問題,需要做手術。我要讓她成為首個裝上逆反射義體的人。當然,我們進行過無數次實驗,但臨床上,盡管風險很大,她會是第一個。聽懂瞭沒?為事業,你,我,必須做出巨大犧牲,不惜傢人。”

他把“傢人”二字說得很重。

我或許沒什麼表情。他盯著我,接著說道:“紀淵……我的養子,他很奇怪,沒法從根上被兼容,是個純粹的錯誤。我有義務糾正,如果別無他法,理應‘解決’。我打算讓他英勇殉職,但反悔瞭。現在他也裝上義體。很經濟的決定,對吧?”

我順從地點頭。

他說這些話時,看起來和善而慈祥,微微笑著,談論如何把養子和親女兒用於實驗。他的語氣令我膽寒。他看一個人,隻看到的價值。假若人被壓縮為肉泥還能保有價值,他會進購一批人肉罐頭。他完全是個瘋子。

我是他從街上撿來一用的乞丐,和他的煙灰缸沒有兩樣。他因為不“經濟”,暫時不殺我。我在NECO待瞭一年,為他害死的人足夠判我永世不得超生。不詳述我的罪行,並非逃避,而是疲於無謂地複述。畢竟我被罪孽摧折,精神趨於死亡,即將轉化為物質,沒有什麼好逃避。幹癟成為灰燼前,我不會遺忘,隻以一事為證:我曾看到從下城運上來的屍體。他們的頭骨被切開,成列地羅放在冷庫的地板上。斷面紅潤,像漁民剛捕來、翻出白肚皮的魚,等待快刀分割。我在樓上,周身為之震顫。我寧願成為他們的一員,不再可恥地逃亡,但還是繼續著觀看。董事長審視那些屍體,目光慈愛,站在他旁邊,盡力表現出無動於衷的我,和他一樣合該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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