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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雨(27)



钟慎眼里水光一闪,病态的脆弱盈满双睫。他可能是不想在父母面前倾吐内心,于是便都给奚微。

但这些倾吐只是为了倾吐,还是出于本能寻求安慰,奚微觉得更像后者。因为他接收到了,他觉得钟慎看向他的眼神,水光中含有别的情绪,是希望他说些什么。那种可怜,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也不能这么说,”奚微说,“其实你觉得怪我也好,怪自己也好,那些事都过去了,如果想起来就不开心,不如别再想它。至于是独自上路还是在路上找个伴,也都是普通的选择,没什么大不了。”

奚微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有轻生倾向的人会在轻生前无意识地向外界求救,类似预警信号,钟慎此时的情绪,大概有那么点意思。奚微突然信了,钟慎不怪他,更不恨他,否则这个求救对象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

奚微犹豫了下,语言苍白乏力,他突然握住钟慎的手。

在被夹板固定住的僵硬衣袖下,钟慎的手指微微发着颤,被他攥紧时一抖,被迫归于平静。

“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钟慎。”奚微接着上回说,“我一直觉得,只要想解决,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奚微短暂一顿,“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毕竟我没遇到过特别难的题难。但世间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以前抄佛经,对宗教有兴趣,有接触过《圣经》吗?”

钟慎摇了摇头。

奚微倒是看过,虽然他不信仰宗教。

宗教是一种心灵慰藉之药,给痛苦之人灵魂归所。奚微的灵魂很稳固地长在自己的躯体里,从不游离。一切宗教典籍在他眼里都是哲学书,可以研究。宗教也的确和哲学有共通之处:它们都探索灵魂,区别只是归所不同——哲学不给人归所,叫人永远思考,永远在路上。

安慰钟慎还是宗教更有效。

奚微说:“《圣经》里有一个关于巴别塔的故事。大意是说,人类以前全都生活在一起,语言、口音都相通。直到有一天,他们决定联手修建一座通往天堂的巨塔,触怒了上帝。上帝觉得,人类这样发展下去没有什么事做不成,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于是降下惩罚,令巴别塔倒塌,人类之间从此语言不通,出现隔阂,分散各地。”

他几乎是用一种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的腔调来安慰,钟慎竟然也受用。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他握紧钟慎的手,“其实……我觉得你太封闭了,不喜欢沟通。如果你开口,我们之间会少许多隔阂、误会。你和别人也一样,你爸妈,你妹妹,他们也误解你。”

“……”

“你的精神世界里,需要重建一座巴别塔,通往哪里都好,所有你想去的地方,都行。”

钟慎看着他,奚微说:“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重建。就当做是——”

仿佛天堂之门已经打开,奚微眼里神光一闪:“我们也重新开始,做朋友。”

第21章 同类

朋友,对奚微来说其实和爱人一样,是陌生的。

——如果说贺熠之流算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但如果不算,他就没有朋友了。

朋友这身份很微妙,灵魂知己是朋友,泛泛之交也是朋友。有些朋友无话不谈,有些朋友只在朋友圈点赞,彼此之间不具责任和义务,疏远也不用打招呼,不联系就是了。

至于奚微和钟慎算以上哪一种,可能都不算。

奚微在来医院之前没想过要和钟慎讲什么,顺其自然讲完那些话,自己心里也有些难言的震动。

在将近一个月前,2024年的第一天,钟慎送他回家过元旦。那天面临家里催婚,爷爷反复提醒的人要有远虑,奚微心情烦躁,被迫计划将来,考虑是否要建立新的婚姻关系,同时也重新考虑了旧的关系。

那天钟慎在外面耐心等他出来,然后,穿过天边的晚霞,穿过蒙蒙的夜雾,他们一起去钟慎家,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普通的日子,普通的人,如同天上那颗多年如一日的普通月亮,在奚微的特殊心境下,突然变得不普通,他第一次觉得,人不如故。他想多给钟慎一点耐心,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变得更称意。

但这个想法刚冒头,就像一个人刚走到分岔路口,没想好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就被突然发生的一系列意外打断了。

直到今天,事情暂告一段落,他和钟慎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路口。但当时他潜意识里想要的称意关系,包括当朋友吗?

……就当做包括吧。

奚微不太愿意回头琢磨自己曾经的想法,也没必要。每一个特殊心境都不可复刻,他不会得到第二瓶十六岁那年的汽水,也不能重回2024年的第一天。

他在医院待了两个小时,后来和钟慎没聊太多。刚才钟慎对他说的那些话,似乎是提前打好草稿的。草稿用光之后,钟慎又变得寡言,只会用一双默默不语的眼睛看着他,几分钟不说一句话。但好像挺爱听他说话,然而奚微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了,总不能翻出《圣经》,再给钟慎读一段。

临走之前,奚微说:“我有事先走了,你想倾诉可以再找我。”

钟慎点点头,看着他系好大衣,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和季星闻,还在一起吗?”

“分了。”奚微回头看钟慎一眼,轻描淡写。

钟慎犹豫了下:“那你以后……”

奚微明白他意思,是问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找别人。“看情况吧,”奚微如实回答,“暂时不想,以后再说。”

钟慎不对此发表看法,也不再问了,安静地目送他离开。

**

一月的最后几天很快过去,时间进入二月,迫近春节,奚微比平时更忙碌,连下班时间都不稳定了。

虽说他破天荒地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钟慎心理辅导师的工作,但真要说留给钟慎的时间有多少,还真不多。

他不可能天天往医院跑,只能靠手机联系,偏偏钟慎又伤了手臂,打字不方便,发语音慢吞吞讲话更不方便。只有一回,钟慎给他打了个电话。

是二月二号的晚上,奚微刚洗完澡,准备睡觉,突然听见手机响。看见钟慎的名字,他有点意外。

“喂?”

“是我。”钟慎低声说,“打扰你了吗?”

“没有,还没睡。”奚微靠在床头,把手机放到右耳边。通话里一阵短暂的安静,他听见钟慎缓慢的呼吸声,主动问,“心情不好?”

如果不是想寻求安慰,没必要给他打电话。

可钟慎却说:“不是。”

“嗯,那你有什么事?”奚微有点犯困,应得漫不经心。可钟慎又不答话,跟见面时一样,上句和下句之间总要缓上几秒,不知道是给自己缓冲情绪的时间,还是组织语言的时间。

这种表现明显是不正常的,他的心理方面问题很严重。奚微精神了点:“你说,不说我要睡着了。”

钟慎的呼吸稍沉了些,含蓄道:“只是有点无聊。”

“……”

住院的确无聊,奚微问:“医生有没有说你什么时候能出院?”

“二月末吧。”钟慎说,“无非是静养,早点也行。”

伤筋动骨不像别的病,早出院也不宜活动。但之前唐瑜说钟慎不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出院,现在竟然知道无聊了,是精神状况稍微好点了么?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钟慎酝酿半天,好像有点难以启齿,“很忙的话就先忙。”

没言明的后半句应该是“不用管我”之类的话。

奚微坦诚道:“是很忙,抽不出大块时间。”他总不能去医院看钟慎一眼,聊不上两句就走。那也没意义。

“嗯。”钟慎表示理解,声音比刚才还低,“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

电话挂断,奚微放下手机躺下,隐隐觉得他们这朋友关系不是很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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