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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120)

作者:松风竹月 阅读记录


秦思意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了一下,深棕的眼仁在睫毛下迅速移向角落的阴影。

它们模糊地映出黄昏,像斯特兰德洁净的玻璃窗一样,覆上层透明的波纹。

“我自己打车好了。”

气象预报显示周五是个阴天,不会下雨,也不会有恼人的大风。

秦思意不想连这点小事都麻烦钟情。对方已经为他付出了足够的耐心,何况寻常的天气也没有让他得寸进尺去要求更多的道理。

收拾完东西,秦思意开始往楼梯走。

钟情不做声地跟在后面,小朋友似的一级一级数着对方的脚步。

他在秦思意将要拐进走廊之前开了口,被身后枫树铺天盖地的浓阴笼罩着,截住几缕从叶片间漏出的光束,秘密一样将对方拽回了墙后。

“学长今天多走了一步。”

秦思意的肩胛挨着墙,视线平直地对上了钟情的鼻尖。他不选择抬眸对视,反倒慢悠悠将目光放了下去,停在后者的唇瓣上,看它们依据吐字温柔地开合。

斯特兰德的台阶有32级,算上转弯的位置,大多需要走上34步。

秦思意在今天多迈了一步,打乱以往的节奏,让固定的数字轻盈地在钟情脑海中跳了一下。

“数这个做什么?”

说话间,初秋的暮色便攀附到钟情的肩上。

橙红已经开始在这个季节的傍晚酝酿起冷调。

浮动的微尘融进余晖,变成一种细碎的,残忍而天真的少年气。

“因为刚来的时候,学长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钟情在说玩笑话,传到秦思意的耳朵里却变成了直白的指责。

后者沉默着不知该怎样回答,视线越过潮湿的空气,逃避一般望进了庭院茂盛的树丛里。

“我当时想,是不是学着你的样子,和你更像一点,你就不会嫌我烦了。”

“我没有……”秦思意小声地反驳。

“你有的。”钟情指正到,“学长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秦思意被对方困在墙角,他以为钟情是在埋怨,可越听下去,那语气却越不像是恶言。

钟情仿佛仅仅想要陈述事实,稍压着些嗓音在无人的楼道里轻语,绕着秦思意的耳畔不疾不徐地打转。

“我以为学长愿意对我好,我就知足了。”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俯身靠在了秦思意的肩上。

修长的手指先是扣住了后者的手腕,继而顺着手背下滑,挤进指缝,牢牢让两人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可是不是那样的。”钟情说。

“我小气又幼稚,从头到尾都想要学长只能偏爱我一个人。”

楼梯口悉悉索索传来了人声。

秦思意读不懂钟情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将手臂往回勾了勾,脱离对方的束缚,抵着钟情的胸口,将他推回到合适的社交距离。

“那你想让我把你当成什么呢?”

秦思意还记得曾经无意间听到的钟情与其父亲的通话。

对方当然能被允许在这样的年纪拥有用以消磨时光的漂亮玩物。

可是再之后呢?

就连钟情自己都在电话里强调,那些不过是只能留存于年少回忆中的廉价角色。

这所学校里的学生们被要求维持好他们高贵优雅的表象,即便内里腐败溃烂,展现在外人眼前的,也应当是得体与从容。

钟情的话语就像所有表里不一的前辈们,用最能够打动人心的措辞,去欺骗对方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当然能够无底线地偏爱你,哪怕你做多越界的事都可以。”

“可是你想把我归类成什么呢?”

秦思意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白,再说下去就会让两人都变得难堪。

他没有再产生过幻觉,也很少再有过幻听。

眼前的世界再真实不过,所有人都带着天生的束缚。

“钟情,我只能在这样的位置上。”

这是秦思意从学期开始说过的最长的一串话。

长到楼道口的人声变成了脚步,交错着踏上来,又变成几个今年的新生,在经过时一边打招呼,一边好奇地用余光打量他们。

“无论最开始是谁对你好,最后都会变成这样,不是吗?”

秦思意等到那些新生离开后,对钟情的悸动进行了全盘的否定。

他想过很多次就这么放任一切发展下去。一时的欢愉也是欢愉,没有必要拿古板的教条约束自己。

但是不行。

事情从秦师蕴离开栖江的那刻出现了转机,注定秦思意还要继续挣扎,为一个看不见的将来而努力。

他仍旧记得假期前被钟情带去校外派对的场景。

家世相近的少年们褪去了用以伪装的外衣,毫无顾忌地展示出平日里被压抑的恶与放肆。

那时秦思意甚至是以同伴的身份出席,安静地待在角落,除了钟情就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过交集。

可是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旁人也会依据自己的理解去虚构,替秦思意假想出一个他们乐以评判的见不得光的身份。

他不想自己有一天真的被说中,不想狼狈地看李卓宇对自己进行施舍。

秦思意记得对方同学身上的酒臭,记得那人靠近时不怀好意的笑,甚至记得那人下巴上泛青的胡渣。

素未谋面的青年随口嘲讽说秦思意才是李峥的私生子,周围的人便都跟着都笑起来,好像简简单单虚构一句谎言,它就真的在顷刻间转换了事实。

现在的钟情17岁。

如果是27岁的他说出了一样的话,那秦思意一定会非常非常开心地给出答案。

在后者的眼里,17岁的钟情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人生,也尚且不能兑现所有的承诺,他甚至还不确定自己未来会去哪儿。

也不能保证,此刻的悸动是否就会鲜活地留存到多年以后。

第98章 回复

『爱神太年轻,不懂什么是愧疚。』

秦思意回国的当晚,钟情花了很长时间去整理积攒下来的画册。

书桌边上有一个小柜子,和抽屉一样被他拿钥匙锁上了,在里面存放着许多用完的速写本。

钟情不爱写日记,却有在画纸上留下日期的习惯。

那些手感略显粗糙的纸张不断让数字随着季节与年月变化,最后停在秦思意质问他的傍晚,变成一道模糊的,被虬绕线条抹去的混乱人像。

对于钟情来说,他没有过分的考学压力,再不济也有家世为他兜底。

绘画更像是一种用以宣泄情绪的方式,让不善表达的灵魂拥有一个合适且能够窥看内心的窗口。

来到斯特兰德的第一本画册,硬质的封页下是一张连场景都勾画得无比清晰的速写。

休息室的立柱层层退后,构成完美的透视,投射出穿越百年的典雅,直指坐在窗前的黑发的少年。

对方其实并没有被详细地描绘出来,只能看见被垂敛眼睑盖住的小半月牙似的眼眶,以及古典的鼻梁下,半启半阖似要诱人亲吻的嘴唇。

钟情在少年的膝间画上了一本摊开的书,被对方用修长的食指抵着,凭借想象构建出他正为什么人念诗的错觉。

那时的钟情当然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悄悄从书柜里把诗集拿走时忐忑的心情。

响过三次的熄灯铃忽而停止,伴随突至的岑寂与黑暗,将这夜的邂逅染得光怪陆离。

钟情的心脏几乎就要从胸腔里撞出来,‘怦怦’盖过上楼的脚步声,似乎仅凭一眼,对方就在他的身体里唤醒了一只沉睡的怪物。

他捧着诗集匆忙跑进寝室,躲在被窝里,着魔一样,映着月光翻开了书页。

巧合的,命运让他的随手一翻,停留在了隐约瞥见过的序号。

——141。

钟情一度将这个数字当成咒语,以至于去找布莱尔先生换寝室的当天,他在咖啡厅外数完了两分二十一秒,这才推开门,战战兢兢地朝对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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