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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10)



“喝杯茶,何大妈。”

“唉哎嗳,”她作辞道,“不麻烦,王爷。”

他把茶端到门口。老妈子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进男佣人的屋子。

他回屋里坐在小床上,何干站在门口。陵在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找枕下的东西。

“乡下现在怎么样,王爷?”

“老样子。”他咕噜了一句。

“还闹土匪?”她问道,眯细着眼,等待着凶讯。

“到处都闹。我在的时候来了四趟。”

“嗳呀!”心酸的叹息由齿缝间呼出来。

“现在好多人有枪。”

“嗳呀!年景越来越坏了。”

“我也学了打枪。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嗳呀!乡下这么乱。”

何干离乡太久了,许多事都是道听涂说,想像不出来。王发往下说,她草草点头。琵琶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老天却待他们不公平。她很想要补偿他们。

。等我大了给王爷买皮袍子。”她突然说。

两人都好像很高兴。何干说:“大姐好,分得出好坏。”

“是啊。”王发说。

“我呢,大姐?我没有?”何干说。

“你有羊皮袄了。我给你买狐狸毛的。”

“真谢谢你了。可别忘了,谢过了就不作兴反悔了。”

“等我大了马上买。”

“陵少爷昵?”王发说,“陵少爷,等你大了老王老了,你怎么帮老王?”

陵不吭声,只是在床上爬,东翻西找。

王发与何干苦笑,并不看彼此。论理他们是该得到远比工钱多的养老金,可是现实上还得寄希望于年青的一代。可惜是女孩子这一边。

“还是大姐好。”王发低声说。

“大姐好。”何干喃喃说,仿佛也同意可惜了。

王发到小公馆去见榆溪,没派什么差使给他。

“王发又笨脾气又坏。”榆溪从前说,可是没办法打发了他。他服侍过老太爷。王发瘦瘦的,剃着光头,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碴,从前跟着老太爷出门,走在轿子后,投帖拜客。

“我学王爷送帖子。”打杂的说,“看,就是这个身段!”他紧跑几步,一只手高举着红帖子,一个箭步,打个千,仍然高举着帖子,极洪亮的嗓子宣读出帖上的内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他其实没亲眼见过。民国之后就不兴了。

“王爷送帖子给我们看看。”他说。

王发一丝笑容也没有,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王爷送帖子给我看。”琵琶说,“好不好,就一次。”

无论她怎么求,他一定不理睬,虽然他也疼她。有时候他会带她出去走走,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看耍猴戏,看压路机,蒸汽船一样的烟囱,有个人驾驶,慢悠悠的在铺整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航行。周围蒸腾出毒辣的沥青味,琵琶倒觉得好闻,因为这是上海夏天融化的气味。有时遇见了卖冰糖山楂的,一串串油亮亮红澄澄的山楂插在一只竹棍上,小贩扛着竹棍像是京戏里的武生的红绒球盔冠。偶而王发会自掏腰包买一串给她。

“王爷,你不送帖子给我看么?哪天给我看看好不好?旁边没有人的时候?”琵琶坐在他肩头上恳求着,可是他像不听见。

有天深夜榆溪突然回家来,坐在楼下房里。琵琶没听见声响,可是早晨醒了,老妈子们才在梳头发。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干披着白发立在穿堂的衣柜小镜前,嘴里咬着一段红绒绳绑头发。顶吓人的,长长的红绳从腮颊垂下,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尽的女人的舌头。她还不知道她父亲在家里。慢慢的听见有人说话,声气倒轻快,老妈子们低声叽喳,像柠檬水嘶嘶响。

“不回那儿了。叫人去收拾衣服烟枪,班竹玉烟嘴那一只。”

王发到小公馆去把东西拿了回来。

“她说告诉你们老爷自己来拿。”他跟志远说,“我就说姨奶奶,我们做底下人的可不敢吩咐主子做什么,主子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是奉命来拿东西的,拿不到可别怪我动粗,我是粗人。这才吓住了她。”

“她一定是听过你在乡下打土匪。”志远说。

“老爷老说我脾气不好。她要把我的脾气惹上来了,我真揍她。她也知道。就算真打了她,也不能砍我的脑袋。打了再说。我要是真打了她,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是他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东西拿回来。这次他是真发了火,这次是真完了。”

他反复说了好几天,末了榆溪自己回姨太太家,把衣服和班竹烟枪拿了回来。

榆溪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大房子来,小公馆是不祭祖的。看人摆供桌,他在客室踱来踱去,雪茄烟飘在后面,丝锦袍子也飘飞着,半哼半吟小时候背的书。檄文、列传、诗词、奏摺,一背起来滔滔汩汩,中气极足,高瘦的身架子摇来晃去打节拍,时常像是急躁的往前冲。无边六角眼镜后纤细的一张脸毫无表情。琵琶与他同处一室觉得紧张,虽然他很少注意到两个孩子。有次心情好抱她坐在膝盖上,给她看一只金镑,一块银洋。

“选一个。”他说,“只能要一个。”

琵琶仔细端相。大人老是逗弄你。金镑的颜色深,很可爱,可是不能作准,洋钱大些,也不能作准。

“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我再看看。”

“快点选。”

她苦思了半天。思想像过重的东西倾侧,溜出她的掌握。越是费力去抓,越是疑神疑鬼,仿佛生死都系于此。一毛钱比一个铜钱小,却更值钱。大小和贵贱没有关系。她选了洋钱。

“你要这个?好吧,足你的了。”他将金镑收进了口袋,把她放到地板上。

何干讨好的笑,想打圆场。“洋钱也很值钱吧?”

“傻子不识货。”他冷哼了一声,迈步出了房间。

又一次她母亲还在家,他心情好,弯腰同琵琶一个人说话。

“我带你到个好地方。”他说,“有很多糖果,很多好东西吃。要不要去?”

他的态度有些恶作剧、鬼鬼祟祟的,弄得琵琶惴惴然。她不作声,她父亲要拉她走,她却往后躲。

“我不去。”

“你不去?”

他将她抱起来,从后头楼梯下去,穿过厨房。她隐隐知觉到是为了不让她母亲看见。跟他出去非但危险,也算是对母亲不忠。她紧紧扳住后门的轴条,大嚷:“我不去,我不去!”

她挨了打,还是死不放手,两腿踢门,打鼓似的咚咚响。他好容易掰开了她的手,抱她坐上人力车。到了小公馆她还在哭。

“来客了。”他一壁上楼一壁喊。

房间仍旧照堂子的式样装潢,黄檀木套间与织锦围边的卷轴。盖碗茶送上来了,还有四色糖果瓜子,盛在高脚玻璃杯里,堂子里待客的规矩。有个女人一身花边黑袄祷,纤长得和手上拿的烟一样,俯身轻声哄着琵琶,帮她剥糖果纸,给她擤鼻子擦眼泪,并不调侃她。她的手指轻软干燥,指尖是深褐色,像古老的象牙筷。琵琶不肯正眼看她,羞于这么快就给收服了。姨太太并没有在她身上多费工夫,榆溪也不坚持要琵琶跟她说话。两人自管自谈讲,琵琶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检查家具的下半部,像一只狗进了新屋子。样样东西都是新的,自然也都洁净无瑕,像是故事里收拾的屋子。

“她喜欢这儿。”榆溪轻笑道。

“就住下来吧?不回去了?”姨太太倾身低声跟琵琶说,“不想回去了是不是?这里比家里好吧?”

琵琶不愿回答,可是她父亲带她回家又合不得。老妈子们吓死了。她母亲也生气,却笑着说不犯着瞒着她。

他们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人物了,她一点也不留恋,可是在家里有时确实是无趣。她时时刻刻缠着何干,洗衣服也粘着她。她弯着腰在爪脚浴缸里洗衣服,洗衣板撞得砰砰响。闲得发慌,她把何干的围裙带子解开了,围裙溜下来拖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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