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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方才坐定,忽见赵朴斋独自一个接踵而来,也穿一件雪青官纱长衫,嘴边衔著牙嘴香烟,鼻端架著墨晶眼镜,红光满面,气象不同,直上楼头,东张西望。
小村有心依附,举手招呼。朴斋竟不理会,从后面烟间内团团兜转,踅过前面茶桌边,始见张小村,即问:“阿看见施瑞生?”小村起身道:“瑞生勿曾来,耐阿寻俚?就该措等一歇哉呀。”
朴斋本待绝交,意欲于周少和面前夸耀体面,因而趁势人座。小村喊堂倌再泡一碗。少和亲去点根纸吹,授过水烟筒来。朴斋见少和一步一拐,问是为啥。少和道:“楼浪跌下来,跌坏个。”小村指朴斋向少和道:“倪一淘人,就挨著俚运气最好。我同耐两家头,才是倒霉人:耐个脚跌坏仔,我个脚别脱仔。”
朴斋问吴松桥如何。小村道:“松桥也匆好,巡捕房里关仔几日天,刚刚放出来。俚个亲生爷要搭俚借洋钱,噪仔一泡。幸亏外国人勿曾晓得,勿然生意也歇个哉。”少和道:“李鹤汀转去仔阿出来?”小村道:“郭孝婆搭我说,要出来快哉。
为俚阿叔生仔杨梅疮,到上海来看,俚一淘来。”朴斋道:“耐陆里看见个郭孝婆?”小村道:“郭孝婆寻到我栈房里,说是俚外甥囡来哚幺二浪,请我去看,就坎坎同少和去装仔挡干湿。”少和讶然道:“坎坎个就是郭孝婆,我倒勿认得,失敬得极哉!前年,我经手一桩官司,就办个郭孝婆拐逃(口宛)。”小村恍然道:“怪勿得俚看见耐有点怕。”少和道:“啥勿怕嗄!故歇再要收俚长监,一张禀单好哉。”朴斋偶然别有会心,侧首寻思,不复插嘴。少和、小村也就无言。
三人连饮五六开茶,日云暮矣。赵朴斋料这施瑞生游踪无定,无处堪寻,遂向周少和、张小村说声“再会”,离了华众会,径归三马路鼎丰里家中,回报妹子赵二宝,说是施瑞生寻勿著。二宝道:“明朝耐早点到俚屋里去请。”朴斋道:“俚匆来末,请俚做啥?倪好客人多煞来浪。”二宝沉下脸道:“教耐请个客人末,耐就匆肯去,单会吃饱仔饭了白相,再有啥个用场圆”朴斋惶急,改口道:“我去,我去。我不过说说末哉。”二宝才回嗔敛怒。
其时,赵二宝时髦已甚,每晚碰和吃酒,不止一台。席间撒下的小碗,送在赵洪氏房里,任凭赵朴斋雄啖大嚼,酣畅淋漓;吃到醉醺醺时,便倒下绳床,冥然罔觉,固自以为极乐世界矣。
这日,赵朴斋奉妹子之命,亲往南市请施瑞生。瑞生并不在家,留张名片而已。
朴斋暗想,此刻径去覆命,必要说我不会干事,不若且去王阿二家重联旧好,岂不妙哉!比到了新街口,却因前番曾遭横逆,打破头颅,故此格外谨慎。先至间壁,访郭孝婆做个牵头,预为退步。郭孝婆欢颜晋接,像天上吊下来一般,安置朴斋于后半间稍待,自去唤过王阿二来。
王阿二见是朴斋,眉花眼笑,扭捏而前,亲亲热热的叫声“阿哥”,道:“房里去囗。”朴斋道:“就该搭罢。”一面脱下青纱衫,挂在扌耆帐竹竿上。王阿二遂央郭孝婆关照老娘姨,一面推朴斋坐于床沿,自己爬在朴斋身上,勾住脖项说道:“我末一径牵记煞耐,耐倒发仔财了想勿着我,倪勿成功个!”朴斋就势两手合抱,问道:“张先生阿来?”王阿二道:“耐再要说张先生,别脚哉呀!倪搭还欠十几块洋钱勿着杠。”
朴斋因历述昨日小村之言。王阿二跳起来道:“俚有洋钱,倒去么二浪攀相好。
我明朝去问声俚看!”朴斋按住道:“耐去末(要勿)说起我囗!”王阿二道:“耐放心,勿关耐事。”
说著,老娘姨送过烟茶二事,仍回间壁看守空房。郭孝婆在外间听两人没些声息,知已入港,因恐他人再来打搅,亲去门前看风哨探。好一会,忽然听得后半间地板上历历碌碌,一阵脚声,不解何事。进内看时,只见赵朴斋手取长衫要着,王阿二夺下不许,以致扭结做一处。郭孝婆劝道:“啥要紧嗄?”王阿二盛气诉道:“我搭俚商量,阿好借十块洋钱拨我,烟钱浪算末哉。俚回报仔我无拨,倒立起来就走。”朴斋求告道:“故歇我无拨来里(口宛)!停两日,有仔末拿得来,阿好?”王阿二不依,道:“耐要停两日末,长衫放来浪,拿仔十块洋钱来拿。”朴斋跺脚道:“耐要我命哉,教我转去说啥嗄?”
郭孝婆做好做歹,自愿作保,要问朴斋定个日子。朴斋说是月底,郭孝婆道:“就是月底也无啥。不过,到仔月底,定归要拿得来个囗。”王阿二给还长衫,亦着实嘱道:“月底耐勿拿来末,我自家到耐鼎丰里来请耐去吃碗茶。”
朴斋连声唯唯,脱身而逃;一路寻思,自悔自恨,却又无可如何。归至鼎丰里口,远远望见自家门首,停着两乘官轿,拴着一匹白马。踅进客堂,又有一个管家踞坐高椅,四名轿班列坐两倍。
朴斋上楼,正待回话,却值赵二宝陪客闲谈,不敢惊动,只在帘子缝里暗地张觑。两位客人,惟认识一位是葛仲英,那一位不认识的,身材俊雅,举止轩昂,觉得眼中不曾见过这等人物。仍即悄然下楼,踅出客堂,请那管家往后面帐房里坐。
探问起来,方知他主人是天下闻名、极富极贵的史三公子,祖籍金陵,出身翰苑,行年弱冠,别号天然。今为养疴起见,暂作沪上之游;质居大桥一所高大洋房,十分凉爽;日与二三知己,杯酒谈心。但半月以来,尚未得一可意人儿承欢侍宴,未免辜负花晨月夕耳。朴斋听说,极口奉承,不遗余力。并问知这管家姓王,唤做小王,系三公子贴身伏侍掌管银钱的。朴斋意欲得其欢心,茶烟点心络绎不绝,小王果然大喜。
将近上灯时候,娘姨阿虎传说,令相帮叫菜请客。朴斋得信,急去禀命母亲赵洪氏,拟另叫四色荤碟,四道大菜,专请管家,赵洪氏无不依从。等到楼上坐席以后,帐房里也摆将起来,奉小王上坐,朴斋在下相陪,吃得兴致飞扬,杯盘狼藉。
无如楼上这台酒仅请华铁眉、朱蔼人两人,席间冷清清的,兼之这史三公子素性怯热,不耐久坐,出局一散,宾主四人哄然出席,皆令轿班点灯,小王只得匆匆吃口干饭,趋出立候。三公子送过三位,然后小王伺候三公子登轿,自己上马,鱼贯而去。
第三十七回终。
第三十八回 史公馆痴心成好事 山家园雅集庆良辰
按:赵朴斋眼看小王扬鞭出弄,转身进内见赵洪氏,告知史三公子的来历。赵洪氏甚是快慰,遂把那请客回话搁起不提。
不想接连三日,天气异常酷热,并不见史三公子到来。第四日,就是六月三十了,赵朴斋起个绝早,将私下积聚的洋钱,凑成十圆,径往新街,敲开郭孝婆的门,亲手交明,嘱其代付。朴斋即时遄返,料定母亲、妹子尚未起身,不致露绽。惟大姐阿巧勤于所事,朴斋进门,阿巧正立在客堂中蓬着头打呵欠。朴斋搭讪道:“早来里,再困歇哉呀。”阿巧道:“倪是要做生活个。”朴斋道:“阿要我来帮耐做?”阿巧道是调戏,掉头不理。朴斋倒以为得计。
将近上午,忽有一缕乌云,起于西北,顷刻间弥满寰宇,遮住骄阳。电掣雷轰,倾盆下注。约有两点钟时,雨停日出。赵二宝新妆才罢,正自披襟纳爽,开阁乘凉。
却见一人走得喘吁吁地,满头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闯入客堂。随后,朴斋上楼郑重通报,说是三公子叫的,叫至大桥史公馆。二宝亦欣然坐轿而去。
谁知这一个局,直至傍晚,竟不归家。朴斋疑惑焦躁,竟欲自往相迎。可巧娘姨阿虎和两个轿班室身回来。朴斋大惊失色,瞪出眼睛,急问:“人囗?”阿虎反觉好笑,转向赵洪氏说道:“二小姐末勿转来哉。三公子请俚公馆里歇夏,包俚十个局一日。梳头家生搭衣裳,教我故歇就拿得去。”洪氏没甚言语,朴斋嗔责阿虎道:“耐胆倒大哚,放生仔俚转来哉!”阿虎道:“二小姐教我转来个呀。”朴斋道:“难下转当心点,闯仔穷祸下来,耐做娘姨阿吃得消?”阿虎也沉下脸道:“耐(要勿)发极囗,倪也四百块洋钱哚呀!阿有啥勿当心个?从小来里把势里,到故歇做娘姨,耐去问声看,闯啥个穷祸嗄?”朴斋对答不出,默然而退。还是洪氏接嘴道:“耐(要勿)去听俚,快点收拾好仔去罢。”阿虎直咕噜到楼上,寻得洋袱,打成两包,辞洪氏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