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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奶奶让了一巡茶,讲了些闲话,并不提起姚季莼。桂生肚里想定话头,先自诉说昨夜二少爷如何摆酒请客,如何摆庄豁拳,如何吃得个个大醉;二少爷如何瞌睡不能动身,我与娘姨两个如何扛抬上床;二少爷今日清醒如何自惊自怪,不复省记向时情事:细细的说与姚奶奶听,绝无一字含糊掩饰。姚奶奶闻得桂生为人诚实,与别个迥然不同。今听其所言,果然不错,心中已自欢喜。
适值堂倌搬上两客汤饼,姚奶奶坚请桂生人座,桂生再三不肯。姚奶奶急了,顾令马娘姨转劝。桂生没法,遵命吃过汤饼,换上一道板鱼。
姚奶奶吃着,问道:“价末故歇二少爷阿曾起来嗄?”桂生道:“倪来末刚刚起来。说仔二奶奶来里喊我,二少爷极得来,常恐二奶奶要说俚。我倒就说:‘勿要紧个。二奶奶是有规矩人,常恐耐来里外头豁脱仔洋钱,再要伤身体。耐自家(要勿)去无淘成,二奶奶总也匆来说耐哉(口宛)。”姚奶奶叹口气道:“说到仔俚末真真要气煞人!俚勿怪自家无淘成,倒好像我多说多话。一到仔外头,也匆管是啥场花,碰着个啥人。俚就说我多花勿好:说我末凶,要管俚;说我匆许俚出来。俚也叫仔耐好几个局哉,阿曾搭耐说过歇?”桂生道:“故是二少爷倒也匆个。
二少爷个人,说末说无淘成,俚肚皮里也明白来浪二奶奶说说俚,总是为好。倪有辰光也劝声把二少爷,倪说:‘二奶奶勿比仔倪堂子里。耐到倪堂子里来,是客人呀。客人有淘成无淘成,勿关倪事,生来勿来说耐。二奶奶搭耐一家人,耐好末二奶奶也好,二奶奶勿是要管耐,也勿是匆许耐出来,总不过要耐好。倪倘然嫁仔人,家主公外头去无淘成,倪也一样要说个(口宛)。’”姚奶奶道:“难我匆去说俚哉,等俚歇末哉。我说末定归勿听,帮煞个堂子里,拨个卫霞仙杀坯当面骂我一顿,还有俚铲头东西再要搭杀坯去点仔副香烛,说我得罪仔俚哉!我阿有面孔去说俚?”
姚奶奶说到这里,渐渐气急脸涨,连一条条青筋都爆起来,桂生不敢再说。当下五道大菜陆续吃毕。桂生每道略尝一脔,转让与马娘姨吃了。揩把手巾,出席散生。
桂生复慢慢说道:“倪勿然也匆好说,二少爷个人倒划一无淘成得野哚,原要耐二奶奶管管俚末好囗,依仔二少爷,上海夷场浪倌人,巴勿得才去做做。二奶奶管来浪,终究好仔点。二奶奶阿对?”姚奶奶虽不曾接嘴,却微露笑容。消停半刻,姚奶奶复携了桂生的手,踅出回廊,同倚栏杆,因问桂生几岁,有无父母,曾否攀亲。桂生回说十九岁,父母亡故之后,遗下债务无可抵挡,走了这条道路;那得个有心人提出火坑,三生感德。姚奶奶为之浩叹。
桂生因问姚奶奶:“阿要听曲子?我唱两只拨二奶奶听。”姚奶奶阻止道:“(要勿)唱哉,倪要去哉。”遂与桂生回身归座,令马娘姨去会帐。
姚奶奶复叹道:“我为仔卫霞仙个杀坯末,搭俚哚仔好几转,出仔几花坏名气,啥人晓得我冤枉?像故歇二少爷做仔耐,我就蛮放心。要是吃醋末,为啥勿哚哉嗄?”桂生微笑道:“卫霞仙是书寓呀,俚哚会骗。像倪是老老实实,也无拨几户客人。
做着仔二少爷,心里单望个二少爷生意末好,身体末强,故末一径好做下去。”姚奶奶道:“我再有句闲话要搭耐说,既然二少爷来里耐搭,我就拿个二少爷交代拨耐。二少爷到仔夷场浪,(要勿)放俚再去叫个倌人。倘然俚定归要叫,耐教娘姨拨个信我。”
桂生连声应诺。姚奶奶仍携着手款步下楼,同出大菜馆门首。桂生等候马娘姨跟着姚奶奶轿子先行,方自坐轿归至庆云里家中。只见姚季莼正躺在榻床上吸鸦片烟。桂生做势道:“耐倒舒齐哚(口宛),二奶奶要打耐哉!当心点,阿晓得?”季莼早有探子报信,毫不介意,只嘻着嘴笑。桂生脱下出局衣裳,遂将姚奶奶言语情形,详细叙述一遍。喜得季莼抓耳爬腮,没个摆布。桂生却教导季莼道:“耐晚歇去吃仔酒末,早点转去。二奶奶问起仔我,耐总说是无啥好,陆里好比卫霞仙。”
季莼不等说完,嚷道:“再要说个卫霞仙,故末真真拨俚打哉囗!”桂生道:“价末耐就说是么二堂子,无啥趣势。二奶奶再问耐阿要做下去,耐说故歇无拨对意个倌人,做做罢哉。照实概两声闲话,二奶奶定归喜欢耐。”
季莼唯唯不迭。又计议一会,季莼始离了马桂生家,乘轿赴局办些公事。天晚事竣,径去赴宴。
这晚是葛仲英在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为王莲生饯行,依旧那七位陪客。姚季莼本拟早回,不及终席而去。其余诸位只为连宵大醉,鼓不起酒兴,略坐坐也散了。
王莲生因散的甚早,便和洪善卿步行往公阳里周双玉家打个茶会,一同坐在双玉房间。用双珠过来厮见,就道:“今朝倒还好;像昨日夜头吃酒,怕煞个。”阿珠方给莲生烧鸦片烟,接嘴道:“王老爷,难酒少吃点;多吃仔酒,再吃个鸦片烟,身体勿受用,阿对?”莲生笑而颔之。
阿珠装好一口烟,莲生吸到嘴里,吸着枪中烟油,慌的爬起,吐在榻前痰盂内。
阿珠忙将烟枪去打通条,双玉远远地坐着,望巧囤丢个眼色。巧囤即向梳妆台抽屉里面取出一只玻璃缸,内盛半缸山查脯,请王老爷、洪老爷用点。莲生忽然感触太息。阿珠通好烟枪,替莲生把火,一面问道:“难小红先生搭就是个娘来里跟局?”莲生点点头。阿珠道:“价末大阿金出来仔,大姐也勿用?”莲生又点点头。阿珠道:“说要搬到小房子里去哉呀,阿有价事?”莲生说:“勿晓得。”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囤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阿珠不好根问。双珠、双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紧。
善卿揣知莲生心事,无可排遣,只得与双珠搭讪些闲话。适见房门口帘子一扬,探进一个头来望望,似乎是小孩子。双珠喝问:“啥人?”外面不见答应。双珠复喝道:“跑得来!”方才遮遮掩掩,踅至双珠面前。果系阿金的儿子阿大,咭呱咕噜告诉双珠,不知说的甚么。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大逡巡退出,随后楼下“踢蹋蹋”一路脚声,直跑到楼上房间里。双珠见是阿金,生气不理。阿金满面羞惭,溜出中间与阿大切切商量。善卿不觉失笑。
莲生再躺下去吸两口鸦片烟,遂令阿珠喊来安打轿。善卿及双珠、双玉都送至楼门口而别。
王莲生去后,善卿径往双珠房间。阿珠收拾既毕,特地过来问善卿道:“王老爷为啥气得来?”善卿叹道:“也怪勿得王老爷。”阿珠道:“王老爷做仔官末,该应快活点,再有啥气嗄?”善卿道:“起先,王老爷阿是一径喜欢个沈小红?为仔沈小红勿好末,去讨仔个张蕙贞。陆里晓得张蕙贞也匆好,难末为仔张蕙贞勿好,再去做个沈小红。做末来浪做,心里末来浪气。”阿珠道:“张蕙贞啥个勿好?”善卿道:“也不过勿好末哉,说俚做啥?”阿珠乃说出前日往王莲生公馆听张蕙贞被打一节。善卿亦说道:“险个!王老爷打仔一泡,勿要哉。张蕙贞末吃个生鸦片烟,原是倪几个朋友去劝好仔,拿个阿侄本赶出,算完结该桩事体。”阿珠亦叹道:“张蕙贞也忒啥个勿挣气,拨沈小红晓得仔,故末快活得来,要笑煞哚!”
刚刚讲得热闹,外场喊报:“小先生出局。”阿珠回对过房间跟周双玉出局去了。善卿转向双珠道:“可惜王老爷要去哉;勿然,让俚做双玉,倒蛮好。”双珠道:“说起仔双玉,想着哉。倪无(女每)要商量句闲话,我倒忘记脱仔勿曾说。”善卿急问:“啥闲话?”双珠道:“倪双玉山家园转来,一径勿肯留客人。我同无(女每)说仔好几转,俚说五少爷定归要讨俚,说好个哉,倪勿好说穿俚。请耐去问五少爷,该应那价样式。要讨末讨得去,勿讨末教五少爷自家搭双玉说仔声末,让俚做生意,阿对?”善卿道:“双玉倒勿靠帐俚,花头大得野哚。”双珠道:“俚哚两家头才是拗空!(要勿)说五少爷定仔亲,就匆定末,阿能够讨双玉去做大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