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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海上花落(41)



次日是礼拜日,午后,罗子富拟作明园之游,命高升喊两把马车。适值黄二姐走来白相,到房间里叫声“罗老爷”及“大先生”。黄翠凤仍叫“无(女每)”,请其坐下。寒暄两句,翠凤问及生意。黄二姐蹙额摇头道:“(要勿)说起!耐来浪个辰光,一径蛮闹猛,故歇勿对哉,连搭仔金凤个局也少仔点。心想买个讨人,常恐勿好末,像诸金花样式。就实概哝下去总勿齐头。我来搭耐商量,阿有啥法子?”翠凤道:“故末无(女每)自家主意,我勿好说。买个讨人也难煞,就算人好末,生意陆里说得定?我故歇也无拨啥生意。”黄二姐寻思不语,翠凤置之不睬。

须臾,高升回报:“马车来哉。”黄二姐只得告辞,踯躅而去。于是罗子富带着高升,黄翠凤带着赵家(女每),各乘一把马车,驶往明园,就正厅上泡茶坐下。

子富说起黄二姐,道:“耐无(女每)是无用人,倒原要耐去管管俚末好。”翠凤道:“我去管俚做啥!我原教俚买个讨人,俚合勿得洋钱,勿听我闲话,故歇元拨仔生意,倒问我阿有啥法子。再拨点洋钱俚哉囗。”子富笑了。翠凤又说起沈小红,道:“沈小红故末是无用人,王老爷做仔张蕙贞末,最好哉(口宛);耐(要勿)去说穿俚,暗底下拿个王老爷挤,故末凶哉。”

说犹未了,不想沈小红独自一个款步而来。翠凤便不再说。子富望去,见沈小红满面烟色,消瘦许多,较席间看的清楚。小红亦自望见,装做没有理会,从刺斜里踅上洋楼。随后大观园武小生小柳儿来了,穿着单罗夹纱崭新衣服,越显出吉灵即溜的身儿;脚下厚底京鞋,其声橐橐;脑后拖一根油晃晃朴辫,一直踅进正厅,故意兜个圈子,捱过罗子富桌子旁边,细细打量黄翠凤。原来翠凤浑身缟素,清爽异常,插戴首饰,也甚寥寥;但手腕上一副乌金钏臂从东洋赛珍会上购来,价值千金。小柳儿早有所闻,特地要广广见识。黄翠凤误会其意,投袂而起,向罗子富道:“倪去罢。”子富自然依从,同往园中各处随喜一遭,至园门首坐上马车,径驶回兆富里口停下。

踅进家门,只见厢房内文君王独坐窗前,低头伏桌,在那里孜孜的看。罗子富近窗掂脚一望,桌上捧着一本《千家诗》。文君玉两只眼睛离书不过二寸许,竟不觉得窗外有人看他。黄翠凤在后,暗地将子富衣襟一拉,不许停留。子富始忍住笑,上楼归房,悄悄问翠凤道:“文君玉好像有点名气个(口宛),啥实概样式嗄?”翠凤不答,只把嘴一披。赵家(女每)在傍悄悄笑道:“罗老爷,阿是好白相煞个?倪有辰光碰着仔,同俚讲讲闲话,故末笑得来。俚说故歇上海赛过拗空,夷场浪倌人一个也无拨,幸亏俚到仔上海,难末要撑点场面拨俚保看!”说着又笑,子富也笑个不了。赵家(女每)道:“倪问俚:‘价末耐个场面阿曾撑嗄?’俚说:‘难是撑哉呀。可惜上海无拨客人,有仔客人总归做俚一干子。’”子富一听,呵呵大笑起来。翠凤忙努嘴示意。赵家(女每)方罢。

比及天晚,高升送上一张请客票头,子富看是姚季莼的,立刻下楼就去。经过文君王房门首,尚听得有些吟哦之声。子富心想上海竟有这种倌人,不知再有何等客人要去做他。高升伏侍上轿,径抬往庆云里马桂生家。姚季莼会着,等齐诸位,相让入席。

姚季莼既做主人,那里肯放松些?个个都要尽量尽兴。王莲生吃得胸中作恶,伏倒在台面上。沈小红问他:“做啥?”莲生但摇手,忽然“咽”的一响,呕出一大堆,淋漓满地。朱蔼人自觉吃得太多,抽身出席,躺于榻床,林素芬替他装烟,吸不到两口,已曹腾睡去。葛仲英起初推托不肯多吃,后来醉了,反抢着要吃酒。

吴雪香略劝一句,仲英便不依,几乎相骂。罗子富见仲英高兴,连喊:“有趣,有趣!倪来豁拳。”即与仲英对豁了十大觥。仲英输得三拳,勉强吃了下去。子富自恃酒量,先时吃的不少,此刻加上这七觥酒,也就东倒西歪,支持不住。惟洪善卿、汤啸庵、陈小云三人格外留心,酒到面前,一味搪塞,所以神志湛然,毫无酒意。

因见四人如此大醉,央告主人姚季莼屏酒撤席,复护送四人登轿而散。

季莼酒量也好,在席不觉怎样,欲去送客,立起身来,登时头眩眼花,不由自主,幸而马桂生在后挡住,不致倾跌。桂生等客散尽,遂与娘姨扶掖季莼,向大床上睡下,并为解钮宽衣,盖上薄被。季莼一些也不知道,竟是昏昏沉沉一场美睡。

天明醒来,睁眼一看,不是自家床帐,身边又有人相陪;凝神细想,方知为马桂生家。

这姚季莼为家中二奶奶管束严紧,每夜十点钟归家。稍有稽迟,立加谴责。若是官场公务丛脞,连夜不能脱身,必然差人禀明二奶奶。二奶奶暗中打听,真实不虚,始得相安无事。在昔做卫霞仙时,也算得是两情浃洽,但从未尝整夜欢娱。自从当场出丑之后,二奶奶几次噪闹,定不许再做卫霞仙,季莼无可如何,忍心断绝。

但季莼要巴结生意,免不得与几个体面的往来于把势场中,二奶奶却也深知其故。

可巧家中用的一个马姓娘姨,与马桂生同族,常在二奶奶面前说这桂生许多好处。

因此二奶奶倒怂恿季莼做了桂生,便是每夜归家时刻,也略为宽假些,迟到十二点钟还不妨事。

不料季莼醉后失检,公然在马桂生家住了一宿,斯固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夜之幸事。只想着家中二奶奶这番噪闹,定然加倍利害,若以谎词支吾过去,又恐轿班戳破机关,反为不美,再四思维,不得主意。桂生辛苦困倦,睡思方浓。季莼如何睡得着?却舍不得起来。眼睁睁的直到午牌时分,忽听得客堂中外场高叫:“桂生小姐出局。”娘姨隔壁答应,问:“啥人叫个?”外场回说:“姓姚。”季莼听得一个“姚”字,心头小鹿儿便突突地乱跳,抬身起坐,侧耳而听。娘姨复道:“倪个客人就是二少爷末姓姚,除仔二少爷无拨哉(口宛)。”外场复“格”声一笑,接着啁啾嘈杂。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说些甚的。

季莼推醒桂生,急急着衣下床,喊娘姨进房盘问。娘姨手持局票,呈上季莼,嘻嘻笑道:“说是二奶奶来里壶中天,叫倪小姐个局。就是二少爷个轿班送得来票头。”季莼好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还是桂生确有定见,微微展笑,说声“来个”,打发轿班先去。桂生就催娘姨舀水,赶紧洗脸梳头。

季莼略定定心,与桂生计议道:“我说耐(要勿)去哉,我去罢。我横竖勿要紧,随便俚啥法子来末哉,阿好拿我杀脱仔头?”桂生面色一呆,问道:“俚叫个我(口宛),为啥我勿好去?”季莼攒眉道:“耐去末,倘忙晚歇大菜馆里哚反仔,像啥样式嗄?”桂生失笑道:“耐搭我坐来浪罢。要哚末陆里勿好哚,为啥要大菜馆里去?阿是耐二奶奶发痴哉?”

季莼不敢再说,眼看桂生打扮停当,脱换衣裳,竟自出门上轿。季莼叮嘱娘姨,如有意外之事,可令轿班飞速报信。娘姨唯唯,迈步跟去。

第五十六回终。

第五十七回 甜蜜蜜骗过醋瓶头 狠巴巴问到沙锅底

按:马桂生轿子径往四马路壶中天大菜馆门首停下。桂生扶著娘姨进门登楼,堂倌引至第一号房中。只见姚二奶奶满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紧步上前,叫声“二奶奶”,再与马娘姨厮见。姚奶奶携了桂生的手,向一张外国式皮褥半榻并肩坐下。姚奶奶开言道:“我请耐吃大菜,下头帐房里缠差仔,写仔个局票。耐喜欢吃啥物事?点囗。”桂生推说道:“倪饭吃过哉呀。二奶奶耐自家请。”姚奶奶执定不依,代点几色,说与堂倌,开单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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