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译注:海上花落(13)



冠香道:“价末耐也换件衣裳囗。”琪官讪讪的复换起衣裳来。

张秀英在外间忽招手道:“阿姐来看囗,该搭好白相!”赵二宝跟至窗前,向外望去,但见西南角一座大观楼,上下四旁一片火光,倒映在一笠湖中,一条条异样波纹,明灭不定。那管弦歌唱之声,婉转苍凉,忽近忽远,似在云端里一般。二宝也说好看,与秀英看得出神。直等琪官脱着舒齐,苏冠香出房声请,四人始相让下楼出院,共循原路而回。回至半路,复遇着个大总管夏余庆,手提灯笼,不知何往。见了四人,旁立让路,并笑说道:“先生去看囗,放烟火哉。”苏冠香且行且问道:“价末耐去做啥嗄?”夏总管道:“我去喊个人来放。该个烟火,说要俚哚做个人自家来放末好看。”说罢自去。

四人仍往大观楼后进中堂。赵二宝、张秀英各自归席,苏冠香令管家掇只酒机,放在齐韵叟身傍,教琪官坐下。

维时戏剧初停,后场乐人随带乐器,移置前面凉棚下伺候。席间交头接耳,大半都在讲话。那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黄,头上更无一些插戴,默然垂首,若不胜幽怨者然。齐韵叟自悔孟浪,特地安慰道:“我喊耐来勿是唱戏,教耐看看烟火,看完仔去困末哉。”琪官起立应命。

须臾,夏总管禀说:“舒齐哉。”齐韵叟说声“请”,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及诸位老爷移步前楼,看放烟火。一时宾客、倌人纷纷出席。

第三十九回终。

第四十回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 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按:这马师爷别号龙池,钱塘人氏,年纪不过三十余岁,文名盖世,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观其貌,则蔼蔼可亲;听其词,则津津有味:上自贤士大夫,下至妇人孺子,无不乐与之游。齐韵叟请在家中,朝夕领教,尝谓人曰:“龙池一言,辄令吾三日思之不能尽。”龙池谓韵叟华而不缛,和而不流,为酒地花天作服柱,戏赠一“风流广大教主”之名。每遇大宴会,龙池必想些新式玩法,异样奇观,以助韵叟之兴。就是七夕烟火,即为龙池所作,雇募粤工,口讲指划,一月而成。

但龙池亦犯著一件惧内的通病,虽居沪读,不敢胡行。韵叟必欲替他叫局,龙池只得勉强应酬。初时,不论何人,随意叫叫;因龙池说起,卫霞仙性情与乃眷有些相似,后来便叫定一个卫霞仙。

当晚,霞仙与龙池并坐首席,相随宾客、倌人踅出大观楼前进廊下,看放烟火。

前进一带窗寮尽行关闭,廊下所有灯烛尽行吹灭,四下里黑魆魆地。一时,粤工点著药线,乐人吹打《将军令)头。那药线燃进窟窿,箱底脱然委地。先是两串百子响鞭,“劈劈拍拍”,震的怪响。随后一阵金星,乱落如雨。忽有大光明从箱内放出,如月洞一般,照得五步之内针芥毕现。

乐人换了一套细乐,才见牛郎、织女二人,分列左右,缓缓下垂。牛郎手牵耕田的牛,织女斜倚织布机边,作盈盈凝望之状。细乐既止,鼓声隆隆而起,乃有无数转贯球雌雌的闪烁盘旋,护著一条青龙,翔舞而下,适当牛郎、织女之间。隆隆者蓦易揭鼓作爆豆声,铜钲(口皇)然应之。那龙口中吐出数十月炮,如大珠小珠,错落满地;浑身鳞甲间冒出黄烟,氤氲浓郁,良久不散。看的人皆喝声采。俄而钲鼓一紧,那龙颠首掀尾,接连翻了百十个筋斗,不知从何处放出花子,满身环绕,跋扈飞扬,俨然有搅海翻江之势。喜得看的人喝采不绝。

花子一住,钲鼓俱寂。那龙也居中不动,自首至尾,彻里通明;一鳞一爪,历历可数。龙头尺木技下一幅手卷,上书“玉帝有旨,牛女渡河”八个字。两傍牛郎、织女作躬身迎诏之状。乐人奏《朝天乐》以就其节拍,板眼一一吻合。看的人攒拢去细看,仅有一丝引线拴著手足而已。及那龙线断自堕,伺候管家忙从底下抽出拎起来,竟有一人一手多长,尚有几点未烬火星倏亮倏暗。当下牛郎、织女钦奉旨意,作起法来,就于掌心飞起一个流星,缘著引线,冲入箱内,钟鱼铙钹之属,(口必)剥叮当,八音并作。登时飞落七七四十九只鸟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布成阵势,弯作桥形,张开两翅,兀自栩栩欲活。

看的人愈觉稀奇,争著近前,并喝采也不及了。乐人吹起唢呐,“咿哑咿哑”,好像送房合卺之曲。牛郎乃舍牛而升,织女亦离机而上,恰好相遇于鹊桥之次。于是两个人,四十九只乌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一齐放起花子来。

这花子更是不同,朵朵皆作兰花竹叶,望四面飞溅开去,真个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光景。连阶下所有管家都看的兴发,手舞足蹈,全没规矩。

足有一刻时辰,陆续放毕,两个人,四十九只鸟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无不彻里通明,才看清牛郎、织女面庞姣好,眉目传情,作相傍相偎依依不舍之状。

乐人仍用《将军令》煞尾收场。粤工只等乐阕时,将引线放宽,纷纷然坠地而灭,依然四下里黑魆魆地。

大家尽说:“如此烟火,得未曾有!”齐韵叟、马龙池亦自欣然。管家重开前进窗寮,请去后进入席。后叫的许多出局趁此哄散。卫霞仙、张秀英也即辞别,琪官也即回房。诸位宾客生恐主人劳顿,也即不别而行,入席者寥寥十余位。

齐韵叟要传命一班家乐开台重演,十余位皆道谢告醉。韵叟因琪官不唱,兴会阑珊,遂令苏冠香,每位再敬三大杯。冠香奉命离座,侍席管家早如数斟上酒,十余位不待相劝,如数干讫,各向冠香照杯。大家用饭散席。齐韵叟道:“本来要与诸君作长夜之饮,但今朝人间天上,未便辜负良宵,各请安置,翌日再叙如何?”说罢大笑。管家掌灯伺候,齐韵叟拱手告罪而去。

马龙池自归书房。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暨几个亲戚,另有卧处,管家各以灯笼分头相送。惟史天然、华铁眉卧房即铺设于大观楼上,与高亚白、尹痴鸳卧房相近。管家在前引导,四人随带相好,联步登楼。

先至史天然房内,小坐闲谈。只见中间排著一张大床,帘栊帷幕一律新鲜,镜白衣桁,粉囗唾盂,无不具备。史天然举眼四顾:华铁眉、高亚白俱有相好陪伴,惟尹痴鸳只做清倌人林翠芬,因笑道:“痴鸳先生忒寂寞哉(口宛)。”痴鸳将翠芬肩膀一拍,道:“陆里会寂寞嗄,倪个小先生也蛮懂个哉!”翠芬笑而脱走。

痴鸳转向赵二宝,要盘问张秀英出身细底。二宝正待叙述,却被姚文君缠住痴鸳,要盘问烟火怎样做法。痴鸳回说:“勿晓得。”文君道:“箱子里阿是藏个人来浪做?”痴鸳道:“箱子里有仔人末跌杀哉。”文君道:“价末为啥像活个嗄?”大家不禁一笑。华铁眉道:“大约是提线傀儡之法。”文君原不得解,想了一想,也不再问。

管家送进八色干点,大家随意用些,时则夜过三更,檐下所悬一带绎纱灯摇摇垂灭。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及其相好,就此兴辞归寝。娘姨阿虎叠被铺床,伏侍史天然、赵二宝收抬安卧而退。

天然一觉醒来,只听得树林中小麻雀儿作队成群,喧噪不已,急忙摇醒二宝,一同披衣起身。唤阿虎进房问时,始知天色尚早,但又不便再睡,且自洗脸漱口吃点心。阿虎排开奁具,即为二宝梳妆。

天然没事,闲步出房;偶经高亚白卧房门首,向内窥觑。高亚白、姚文君都不在房。天然掀帘进去,见那房中除床榻桌椅之外,空落落的,竟无一幅书画,又无一件陈设,壁间只挂著一把剑、一张琴。惟有一顶素绫帐子,倒是密密画的梅花,知系尹痴鸳手笔;一方青缎帐颜,用铅粉写的篆字,知系华铁眉手笔。天然从头念下,系高亚白自己做的帐铭。其文道:
上一篇:译注:海上花开 下一篇:都市的人生

张爱玲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