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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海上花开(47)



匡二待要退出,诸三姐慌道:“来仔末,啥就去嗄?请坐歇囗。”一手挽了匡二臂膊,挽进客堂,捺向高椅坐下,随取一支水烟筒奉敬,并筛一杯便茶,和匡二问长问短,亲热异常。匡二也问间生意情形。诸三姐遂凑近匡二身边,悄地长谈道:“倪先起头勿是做生意个呀,为仔今年一桩事体匆过去,难末做起个生意。刚刚做生意,第一户客人就碰着四老爷,也总算是倪运气。四老爷是规矩人,勿欢喜多花空场面。像倪该搭老老实实,清清爽爽,四老爷倒蛮对。不过倪做仔四老爷,外头人才说是做着仔好生意,搭倪吃醋,说倪多花邱话,说拨四老爷听。倪搭算得老实个哉,俚哚说愧是假个;倪搭算得清爽个哉,俚哚倒说倪勿干净。听仔该号闲话,真真讨气!故歇四老爷也匆去听俚哚,倪终有点勿放心。倘忙四老爷听仔俚哚,倪搭匆来仔,倪是无拨第二户客人(口宛),娘囡仵阿是要饿煞?我为此要拜托耐匡大爷,劝劝四老爷,(要勿)去听别人个闲话。匡大爷说,比仔倪自家说个灵。”

匡二不知就里,一味应承,谈够多时,匡二始起身告别。诸三姐送至门酋,说道:“无啥公事末,该搭来坐歇末哉。”匡二唯唯而去。

诸三姐关门回来,照常请李实夫点菜便饭。诸十全虽与实夫同吃,却因忌口,不吃馆菜,另用素撰相陪。

饭后,李实夫照常往花雨楼去开灯。堂倌早为留出一榻,并装好一口烟在枪上。

实夫吸了一会,陆续上市,须臾撑堂,来者还络绎不绝。忽见那个郭孝婆偏又挤紧眼睛摸索而来,缘见过实夫一面,早被他打听明白,摸至榻前,即眉花眼笑的叫声“四老爷”,问:“十全搭阿去?”实夫只点点头。堂倌见郭孝婆搭腔,便抢过来坐在烟榻下手,看定郭孝婆,目不转睛。郭孝婆冷笑一声,低头走开。堂倌乃躺下给实夫烧烟,问实夫:“耐陆里去认得个郭孝婆?”实夫道:“就来里诸三姐搭看见俚。”堂倌道:“诸三姐末也匆好,该号杀胚,再去认得俚做啥?耐看俚末实概年纪,眼睛才瞎个哉,俚本事大得野哚,真真勿是个好东西!”实夫笑问为何。堂倌道:“就前年宁波人家一个千金小姐,俚会得去骗出来,来浪夷场浪做生意。拨县里捉得去,办俚拐逃,揪二百藤条,收仔长监;勿晓得啥人去说仔个情,故歇倒放俚出来哉。”实夫初不料其如此稔恶,倒不禁慨叹一番。

堂倌烧成烟泡,授与实夫,另去应酬别榻。迨至实夫匣中烟尽,见吃客渐稀,也就逐队而散;既不去金巧珍家赴席,又不回长安客栈,竟一直往诸十全家来。

自李实夫做诸十全之后,五日再宿,秘而不宣;今既为匡二所见,遂不复隐瞒,索性留连旬日不返,惟匡二逐日探望一次。有时遇见诸十全脸晕鲜红,眼圈乌黑,匡二十分疑惑,因暗暗告诉主人李鹤汀。鹤汀兀自不信。

这日四月初间,天气骤热,李实夫适从花雨楼而回,尚未坐定,复闻推门响声,却是匡二,报说:“大少爷来哉。”诸三姐一听着了慌,正要请实夫意旨,李鹤汀已款步进门。诸三姐只得含笑前迎,说:“四老爷来里楼浪。”鹤汀乃令匡二在客堂伺候,自己径上楼来,与实夫叔侄相见。诸十全也起身叫声“大少爷”,掩在一傍局促不安。实夫问鹤汀何处来。鹤汀说:“来浪坐马车。”实夫道:“价末杨媛媛囗?”鹤汀道:“俚哚先转去哉。”

说时,诸三姐送上一盖碗茶,又取一只玻璃高脚盆子,揩抹干净,向床下瓦坛内捞了一把西瓜子,授与诸十全。诸十全没法,腼腼腆腆敬与鹤汀。鹤汀正要看诸十全如何,看得诸十全羞缩无地,越发连脖项涨得通红。实夫觉着,想些闲话来搭讪,即问鹤汀道:“该两日应酬阿忙?”鹤汀道:“该两日还算好,难下去归帐路头,家家有点台面哉。”

诸十全趁此空隙,竟躲出外间。诸三姐偏死命的拖进来,要他陪伴,却自往床背后提出一串铜钱,在手轮数。实夫看见,问他:“做啥?”诸三姐又说不出。实夫道:“耐阿是去买点心?”鹤汀忙道:“点心(要勿)去买,我刚刚吃过。”诸三姐笑说:“总要个。”转身便走。实夫复叫住道:“点心末真个(要勿)去买,耐去买两匣纸烟罢。”诸三姐才答应下楼。鹤汀道:“纸烟也有来没(口宛)。”实夫道:“我晓得耐有来浪,让俚再买点末哉。一点点勿买啥,俚心里终究勿舒齐个。”说得诸十全愈加惭愧。

比及诸三姐买纸烟归来,早到上灯时候。鹤汀没甚言语,告辞要行。实夫问:“陆里去?”鹤汀说是“东合兴里去吃酒,王莲生请个。”诸十全听说,忙上前帮着挽留。鹤汀趁势去拉诸十全的手,果然觉得手心滚热。诸十全同实夫并送至楼梯边。

鹤汀到了楼下,诸三姐从厨房内跑出来,嘴里急说:“大少爷(要勿)去囗,该搭便夜饭哉呀。”鹤汀道:“谢谢哉,我要吃酒去。”诸三姐没法,只得送出,匡二也跟在后面。同至门首,诸三姐还说:“大少爷到该搭来是真真怠慢个囗。”鹤汀笑说:“(要勿)客气。”带着匡二,踅出大兴里,往东至石路口。鹤汀令匡二去喊轿班打轿子来,匡二应命自去。鹤汀独行,到了东合兴里张蕙贞家,客已齐集。王莲生便命起手巾。

第二十七回终。

第二十八回 局赌露风巡丁登屋 乡亲削色嫖客拉车

按:李鹤汀至东合兴里张蕙贞家赴宴,系王莲生请的,正为烧归帐路头。当晚大脚姚家各房间皆有台面;莲生又摆的是双台,因此忙乱异常,大家没甚酒兴,草草终席。王莲生暗暗约下洪善卿,等诸客一散,即乞善卿同行。张蕙贞慌问:“陆里去?”莲生说不出。蕙贞只道莲生动气要去,拉住不放。洪善卿在旁笑道:“王老爷要紧去消差,耐(要勿)瞎缠,误俚公事。”蕙贞虽不解“消差”之说,然亦知其为沈小红而言,遂不敢强贸。

莲生令来安、轿班都回公馆,与善卿缓步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阿珠在客堂里迎见,跟着上楼,只见房里暗昏昏地,沈小红和衣睡在大床上。阿珠忙去低声叫“先生”,说:“王老爷来哉。”连叫四五声,小红使气道:“晓得哉!”阿珠含笑退下,嘴里却咕咯道:“喊耐一声倒喊差哉,生意勿好末也叫无法,别人家去眼热个啥!”说着,集亮了保险灯,自去预备烟茶。

小红慢慢起身,跨下床沿;俄延半晌,彳亍前来,就高椅坐下,匿面向壁,一言不发。莲生、善卿坐在烟榻,也自默然。阿珠复问小红:“阿要吃夜饭?”小红摇摇头。莲生听说,因道:“倪夜饭也匆曾吃,去叫两样菜,一淘吃哉。”阿珠道:“耐酒也吃过哉(口宛),啥勿曾吃饭嗄?”莲生说:“真个勿曾。”阿珠乃转问小红:“价末叫得来一淘吃点,阿要?”小红大声道:“我(要勿)呀!”阿珠笑而站住,道:“王老爷,耐自家要吃末去叫。倪先生馆子里菜也(要勿)吃,让俚晚歇吃口稀饭罢。”

莲生只得依了。洪善卿知无所事,即欲兴辞,莲生不再挽留。小红缘善卿是极脱熟朋友,竟不相送,连一句客气套话都没有说,倒是阿珠一直送下楼去。

善卿去后,莲生方过去,捱在小红身傍,一手揣住小红的手,一手勾着小红头颈,扳转脸来。小红嗔道:“做啥!”莲生央告道:“(要勿)囗!倪到榻床浪去(身单)(身单),我搭耐说句闲话。”小红挣脱道:“耐有闲话,说末哉(口宛)。”莲生道:“我也无啥别样闲话,就不过要耐快活点。我随便啥辰光来,耐总无拨一点点快活面孔;我看见仔耐勿快活末,心里就说匆出个多花难过。耐总算照应点我,(要勿)实概阿好?”小红道:“倪是生来无啥快活!耐心里难过末,到好过个场花去。”莲生不禁长叹一声道:“我实概搭耐说,耐倒原是猛们闲话。”说到此处,竟致咽住。两人并坐,寂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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