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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传唤进见,李鹤汀正和杨媛媛对坐小酌。匡二呈上陈小云书信。鹤汀阅毕撩下。匡二仍即退出。饭后,轿班也来伺候。匡二私问盛姐,有甚事否。盛姐道:“听说要去坐马车。”
匡二只得兀坐以待,不料待至三点多钟,尚未去喊马车。忽见姚季莼坐轿而来,特地要访李鹤汀。鹤汀便知必有事故,请姚季莼到杨媛媛房里,对坐闲谈。季莼说来说去,并未说起甚事,鹤汀忍不住,问他有甚事否。季莼推说没事,却转问鹤汀:“阿有啥事体?”鹤汀也说没事。季莼道:“价末倪一淘到卫霞仙搭去打个茶会,阿好?”鹤汀不解其意,随口应诺。椎杨媛媛在傍乖觉,“格”声一笑。季莼不去根问,只催鹤汀穿起马褂。因相去甚近,两人都不坐轿,肩随步行,同至卫霞仙家。
一进门口,即有一个大姐迎着笑道:“二少爷,为啥几日天匆来?”季莼笑而不答,同鹤汀一直上楼。卫霞仙也含笑相迎,道:“阿唷!二少爷(口宛),耐几日天关来哚‘巡捕房’里,今朝倒放耐出来哉!”季莼只是讪笑。鹤汀诧异问故。霞仙笑指季莼道:“耐问俚呀,阿是拨巡捕拉得去关仔几日天?”鹤汀早闻姚奶奶之事,方知为此而发,因就一笑丢开。
大家坐定。霞仙紧靠季莼身傍,悄悄问道:“耐家主婆来浪骂我呀,阿对?”季莼道:“啥人说俚骂耐?”霞仙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耐(要勿)搭我瞎说!耐家主婆骂两声,倒也(要勿)去说俚;耐末再要帮仔耐家主婆说倪个邱话,倪才晓得个哉!”季莼道:“耐来里瞎说哉囗!耐晓得俚骂耐啥嗄?”霞仙道:“俚来里该搭就一径骂得去;到仔屋里,阿有啥勿骂个?”季莼道:“俚到该搭来,倒勿是要来相骂;为仔我有点要紧事体,到吴淞去仔三日天,屋里勿曾晓得,道仔我来里该搭,来问一声。等到我转来仔,晓得来里吴淞,勿关耐事,俚也就匆曾说啥。”霞仙道:“耐说勿是来相骂。俚一进来就竖起仔个面孔,(口英)(口皇)(口英)(口皇),下头噪到楼浪,勿是相骂是啥嗄?”季莼道:“难(要勿)说哉。俚吃仔耐几花闲话,一声也响匆出,耐也气得过个哉。”霞仙道:“正经说,俚是个奶奶,倪阿好去得罪俚?俚自家到该搭来,要扳倪个差头,倪也只好说俚两声。阿是倪说差哉嗄?”季莼道:“耐说俚两声说得蛮好,我倒要谢谢耐;勿然,俚只道无啥人得罪俚,下转打听我来里啥场花吃酒,俚也实概奔得来哉,阿要难为情?”霞仙本要尽情痛诋,今见如此说,又碍着李鹤汀在傍,只得留些体面,不复多言。停了半晌,叫声“二少爷”,冷笑道:“我说耐也忒费心哉!耐来里屋里末,要奶奶快活,说倪个邱话;到仔该搭来,例说是奶奶勿好,该应拨倪说两声。像耐实概费心末,阿觉着苦恼嗄?”
这几句正打在季莼心坎上,无可回答,嘿然而罢。李鹤汀见机,也要想些闲话,搭讪开去,因问姚季莼道:“齐韵叟耐阿认得?”季莼道:“同过几转台面,稍微认得点。勿晓得故歇阿来里上海?”鹤汀道:“说末说来里,我是匆曾碰着。”
当下卫霞仙问及点心。姚季莼随意说了两色,陪着李鹤汀用过。霞仙复请鹤汀吸鸦片烟。不觉天色将晚,匡二带领轿子来接,呈上一张请客票头。鹤汀见系周少和请至公阳里尤如意家的,知是赌局,随问季莼:“阿高兴去白相歇?”季莼推说不会。鹤汀吩咐匡二回栈看守,不必跟随:“四老爷若问我,只说在杨媛媛家。”匡二应诺。于是,李鹤汀辞别姚季莼,离了卫霞仙家。
匡二从至门前,看着上轿,直等轿已去远,方自折回石路长安栈中。吃过晚饭,趁四老爷尚未回来,锁上房门,独自一个,溜至四马路居安里潘三家门首,将门上兽环,轻轻击了三下。娘姨答应开门。询知潘三在家没客,匡二不胜之喜,低下头钻进房间。
那潘三正躺在榻上吸鸦片烟,知道来的乃是匡二故意闭目,装做熟睡样子。匡二悄悄上前,也横下身去伏在潘三身上,先亲了个嘴。潘三仍置不睬。匡二乃伸手去摸,四肢百体,—一摸到。摸得潘三不耐烦起来,睁开眼笑道:“耐个人啥实概嗄!”匡二喜而不辨,推开烟盘,脸偎着脸,问道:“徐茂荣真个阿来?”潘三道:“来匆来,勿关耐事(口宛)!耐问俚做啥?”匡二道:“勿局个。”潘三道:“我搭耐说仔罢,倪老底子客人是姓夏个,夏个末同徐个一淘来,徐个同耐一淘来。
大家差勿多,啥勿局嗄?”
正是引手搓挪,整备入港的时候,猛可里“彭”的一声,敲门声响。娘姨在内高声问:“啥人?”外边应说:“是我!”竟像是徐茂荣声音。匡二惊惶失措,起身要躲。潘三一把拉住,道:“耐个人啥实概嗄?”匡二摇摇手,连说:“勿局个,勿局个!”竟挣脱身子,蹑足登楼。楼上黑魆魆地,暗中摸着高椅坐下,侧耳静听。
听得娘姨开出门去,只有徐茂荣一人,已吃得烂醉,即于门前倾盆大吐,随后踉跄进房。
潘三作怒声道:“陆里去寻开心?吃仔酒到该搭来撒洒风!”徐茂荣不敢言语。
娘姨做好做歹,给他呷杯热茶。茂荣要吸鸦片烟,潘三道:“倪鸦片烟也有来浪,耐吃末哉(口宛)。”茂荣道:“耐搭我装一筒囗。”潘三道:“耐酒末别场花会吃个,鸦片烟倒勿会装裁。”茂荣跳起来大声道:“阿是耐姘仔戏于哉,来里讨厌我?”潘三亦大声道:“啥人讨厌耐嗄?我就姘仔戏于末,阿挨得着耐来管我?”茂荣倒不禁笑了。
匡二在楼上,揣度徐茂荣光景不肯就去,不如回避,因而踮手踮脚,踅下楼梯;却又转至后面厨房内,悄悄向娘姨说:“我去哉。”娘姨吃一大惊,反手抓了匡二衣襟,说道:“(要勿)去囗!”匡二急道:“我明朝来。”娘姨不放,道:“(要勿)。耐去仔,晚歇小姐要说倪个(口宛)!”匡二道:“价末耐去喊小姐来,我搭俚说句闲话。”
娘姨不知就里,真的去喊潘三。匡二早一溜烟溜至天井,拔去门闩,一跳而出。
不意踏着徐茂荣所吐酒菜,站不住,滑没一交。连忙爬起,更不回头,一直四至长安客栈。栈使送上两张京片。匡二看时,系陈小云请两位主人于明日至同安里金巧珍家吃酒的,尚不要紧,且自收藏起来;料道大少爷通宵大赌,四老爷燕尔新欢,都不回来的了,竟然关门安睡。心中却想潘三好事将成,偏生遇这冤家冲散,害得我竟夕凄惶;又想到大少爷豁了许多洋钱在杨媛媛身上,反不若潘三的多情;再想到四老爷打着这野鸡,倒搨了个便宜货,此时不知如何得趣。颠来倒去,那里还睡得着?由想生恨,由恨生妒:“四老爷背地做得好事,我偏要去戳破他,看他如何见我!”主意已定。
次日早晨,匡二起身,洗脸、打辫、吃点心;捱到九点钟时候,带了陈小云请帖,径往四马路西首大兴里,踅到转弯处石库门前,再相度一遍,方大着胆举手敲门。开门出来,仍是昨日所见的那个老婆子,一见匡二,盛气问道:“该搭来做啥?”匡二朗朗扬声道:“四老爷阿来里?大少爷教我来张俚。”那老婆子听说“四老爷”,怔了一怔,不敢怠慢,令匡二等候,忙去楼上低声告诉李实夫。
实夫正吸着鸦片烟,还没有过早瘾,见诸三姐报说,十分诧异,亲自同诸三姐下楼来看。匡二上前叫声“四老爷”,呈上陈小云请帖。实夫满面惭愧,且不去看请帖,笑问匡二道:“耐陆里晓得我来里该搭?”匡二尚未回言,诸三姐在傍拍手笑道:“俚是昨日跟四老爷一淘来个呀,阿是四老爷勿晓得?”说着,又指定匡二呵呵笑道:“幸亏我昨日勿曾骂耐。为仔耐闲话稀奇,我想总是认得点倪个人;勿然,再要拨两记耳光耐吃哉。”李实夫也自讪笑,手持请帖,仍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