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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6)



什么“肚脐背后上面的前方”,什么“脊骨数下若干节的部位的前面”……大家都笑作一团。

事情演变的后果便是:——我与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双全,但没有。一直渴望有个好哥哥,但没有。也好,身畔有个男友,不用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我的房间,也不过分静。

耀宗起来了,把床上一切杂物挪开,找回他的裤子。又把另一些杂物挪开,腾出空来穿会他的裤子。

我回头,见他要倒开水。

“不要喝冻开水啦,要不要利宾纳?”

他说:“随便吧。”

也许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点。冲利宾纳令他多做些功夫,赶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狭他:“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他朝我闪闪眼睛:“不过是赶时间。”

“夜校几点钟上课?”

未几,他去上课,廿几岁人还想考港大。

已经打着一份工,有了一个女朋友,还去上课。上什么课?如果上夜校能让人前程似锦,市面上怎么尽多蚁民?

我也陪他上课去。

不过,谁想共一生一世?

后来,他见经济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职。给电视台抄剧本。

不是写剧本,是抄。有些编剧字迹潦草(也许是写得不好,心虚起来,故意草得无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编剧实在不济,那些高势危的编审不得不肩挑起来修改,有没时间写,只录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旧同学当PA,提携他赚外快。抄一个剧本数百元,心照地抽水,两全其美。

耀宗视野的以扩阔,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闻。

“今天电池珠驾了辆平治开工。”

“那又如何?”

“她说那平治是姨妈借给她的。”

“禁止人家有个有钱的姨妈吗?”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时,车主,就是东华三院某总理。一夜之间,‘姨妈’借了车她驶。”

“或者总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间何以嚼这种舌根?一个女子闯荡江湖,手无寸铁,只自备电池。难道二者交易当中有人会亏蚀吗?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观,万勿看不起。

耀宗或许如市面上一般穷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爱情买卖。——因他们买不起。

忽然我问:“为什么你会跟外景队开工?”

他解释:“资料组走了一个人,他们找我顶替几天,帮忙借地方,拍戏。”

呵,由抄剧本演进至替工,也许日后他们工作范围包括剪报,借景,找人赞助女艺员衣饰,然后又去陪女艺试衣饰……。那些女人是多么的兴之所至。大伙都知道她们的平治如何到手,还是兴致勃勃地展览。

我告诉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开始下点功夫。买了几个雪梨,三钱川贝母。又买了猪肺切片,挤去泡沫,放进砂锅内,加冰糖少许,清水适量,慢火敦三小时。

在这三小时之内,我好好地想念他。他虽然并不高贵,也不富贵,但他至大的吸引力书卷气,廿几岁看上去还象读书人。毕生会从事文化工作。穿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架眼镜,心细如尘。——我要在今晚告诉他一件事。

晚上他没有来我家。

我挂电话给他,未回,直到凌晨三点半,其家人不胜其烦。

一锅川贝雪梨猪肺搁在炉上,没办法化痰止咳清肠润脏。

黄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着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过了,惨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红,凋谢到一半,顽强地把它们仅余的姿采,好好点缀这人生的终局。

一些黑色的鸟,也不知是什么鸟,忽地抖擞刺穿灰色的天空,远走他方。天空见难挽它们回头,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见耀宗,但我听见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谓的文字:“——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我经过了好些墓碑——其中一个特别小,小孩死时只三岁,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头苦读,努力背诵。

“背什么?”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么?”

“考试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们会问你这段文字的内容,文字,暗示,讽刺之类——”“好了,好了,难道我未考过试吗?”

他见我负气,无奈地说起故事来:“明末有个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给田仰,她用爱人侯方域所送的宫扇乱打,致昏倒伤额,血溅宫扇,痕迹斑斑……”我一凛。

 “……后来,她有个朋友叫做文聪,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画成一幅桃花。



“现实生活血淋淋,哪有这样香艳?都是骗人的。”

“如果是骗人的,我们就不必背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是相信了。”

他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信不信,都要考试。这是没有得选择的事,你乖乖让我读下去。”

我不语。我想告诉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只怕开错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语,暮色四合了。

“有考试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处。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转政府工。”

我突然冲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他的头本来夹在书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来,带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声地说。

在这个基督教坟场中,提及一个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记得耶稣不是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跟前来‘吗?

我吃惊。

他也吃惊。

终于他语无伦次“

“不要吵啦。”

他错手把书本都碰跌了,刚想拾,马上再跌了两本。

我也语无伦次了:“你怕吵着你,抑或吵着鬼?”

暮色更重,树上一只黑鸟,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只黑色小鸟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见。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见为止。喃喃地,想说出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抬头的无意中见到一头小老鼠,它瞪着我。角度和现在一样——”“谁没见过老鼠?”

他打断我的话,太无聊了。他再没有心思念及其他动物,他将会是一头动物的父亲。真是!还在预备考港大,考进去最好,考不进也希望有入学资格,申请政府工容易一点。

你用支坐轮直指他太阳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准备。

一切是我的错,也许是上一回手术搅到一塌糊涂,无法规避,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一定要来。——要这个孩子?

不要这个孩子?

我坐在火车上,每隔一分钟,换一个决定。

要?不要?

火车上,有五个小男孩分别坐在我身畔及对面,他们大概是六年级模样,背着水壶及干粮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乡屋。

“你们去哪儿旅行?”

“上水。”他们众口一词。

“上水好玩吗?”

“姐姐你去哪儿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问:“一个人去?”

我平静地答:“两个。”

“深圳好玩吗?”

深圳当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们此生也不会知道,人民医院的手术高明。

有人见到甚至六七个月大像小猫一般的胎儿,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只能对他们说:“我去看医生。”

“姐姐你病了吗?真惨。”

未几,他们又再嘻笑一团,各人的难题自己承担。

车至上水,他们下车了,一一钻出车厢,弹至对面,隔了窗,把手举得高高地挥动着,他们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针的时候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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