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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把健仔生前睡过的帆布床床头柜全扔掉,这个角落再也没有任何养子「安身立命」的痕迹和气息,他只希望所有人把那小生命置诸脑后终生不提,尤其是一度两小无猜还暗地许愿「我大个一定嫁给你!」的芳女。
村长仍是村长,德高望重为民牺牲,大家敬重他——而经此一役,或是受到咒诅,他真的无子送终。
「噩梦」过去了。
两村自给自足,也发展得上路。开始有市场、杂货店、食肆、还有学校,虽然简陋,还几个课室分班制,芳女读书识字,天天由彩西村踩着彩带桥过彩东村上学,天天踩在健仔这桥墩身上,她天天长大了…
体弱多病的阿妈过世了。
芳女十八岁嫁到彩东村,她的老公是同学文仔,上课时曾经送她花占饼,还道:
「这叫『肚脐饼』,上面有朵花,有红色、粉红色、绿色、黄色、白色。」
她知道那是治疳癪生虫的「药」。便疑惑:
「那么难吃,又做到好似一朵花?」
「但那是有益的,对身体好的。」
这就是人生了。
阿爸觉得女儿有主人家已够安慰。他守住老家,如同所有村民一样,生于斯死于斯,永远不会离开。
香港捱过日本仔侵华沦陷了三年零八个月。四九年大陆解放。四五十年代来此定居的人渐多,落脚后也不走。五十年代韩战结束,外头世界纷扰多变,文革、暴动、土制菠萝「同胞勿近」、港英镇压、恒指大起大跌再大起再大跌、水灾旱灾风灾火灾、沙士瘟疫禽流感、金融海啸……岁月流曳,两村与世无争——直至政府为了高速铁路工程横施辣手把两村拆毁。
阿爸已过世,看不到这一天。
芳女成了叶婆婆。她生一个女又一个女,想追个仔,希望有仔送终,但仍生一个女,再生也是女,肚皮没空闲过,一直生了五个女——她终于明白是上天的安排,她忘掉这到底是否一个根本不知道的咒诅,忘掉某一段前尘多好,她从来不为此伤心。
老公也是种菜养鸡维生,她由一个菜园子走到另一个菜园子。老公比她先走一步,多年前过世了,也看不到拆村的一天。
叶婆婆出院后,女儿们接她回到彩西村故居。不走不走还须走,大部份村民含泪接受了特惠赔偿,他们敌不过无情无义的政府,也带不走在此流了一生的血汗泪水。
叶婆婆是在医院那万籁俱寂的夜晚,忽然听得一阵尖寒的哭声:
「芳女,我好辛苦呀,放我出来呀,救我!放我出来呀…」
好不熟悉。
一个早已忘掉大半生的故人。
婆婆迟暮之年,惨遭巨变打击之日,在昏沉的一刻,从未试过如此澄明剔透,她——记——得——了!
是健仔!
是那长埋彩带桥一个活生生的桩柱,被镇之魂,永远压在坚牢不破没一丝空隙可透气的厚重水泥中。
「芳女,芳女!」
就是这声音。就是这控诉。
芳女蓦地回到七十二年前,她跪下来,喃喃:
「健仔,对不起,我们全家欠你,芳女给你叩个响头……」
如何赎罪?一切成为飘渺忆念和心头的痛。
那个晚上,收拾细软,把要带走的都尽量带走。从此不能回头。
叶婆婆在女儿陪同下回到彩带桥,诚心上香烧了纸宝路票……
「健仔,这里快拆掉了,你就可以逃出生天,你好好上路吧!」
现实太残酷,画面太凄厉,她不想重提,女儿们也不问。
最后一夜。未满的月亮只发出淡淡然似有若无的白光,伴着老人背影。她老了,七十八——而健仔,永远六岁。
这晚老人特别精灵,放下心头大石。
如同其它村民,依依不舍地,一些上公屋,一些投靠子女亲戚,一些不知漂泊到何方,一些活着,一些猝死——宁死也不肯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叶婆婆在女儿搀扶下远去。
她也渐渐痴呆了,失忆了,渐渐变回六岁小孩的模样和心境,依偎在阿丽身边,绕着四五十岁小女儿臂弯。她连自己也忘掉了。
原来最遥远的,反而记得最清楚。当年念过的《增广贤文》,竟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人贫不语,水平不流……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人走了,两村灭了,方寸之地也夷平了。
推土机拆屋拆墙拆田拆路拆桥…
重型金属,忙碌人群。
谁也没留意,当已作废的彩带桥整座轰倒拆卸时,泥尘砂石间,渗出那一摊血红…
(完)
鼻血 (2005.4.21)
转自香港《壹周刊》
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看来不了了之。
这一阵天天翻报纸,把每一版每个角落都看遍,没有跟进报导。他放心了。
事发之初,报上大字标题,但苦无线索,只以「尸体被发现」处理。
一名廿多岁少妇,清晨出门行山,后被发现失血过多倒毙在山边溪涧。她衣衫尽湿,尸体发胀,财物证件失去,颈部有瘀痕,亦有挣扎痕迹,头脸被石块砸击,口鼻大量流血,血随水逝——死因可疑,但现场无重大发现,看来行凶者已清洗一切。警方当然先从她身边亲友邻居同事仇家等着手调查……
男人扔掉报纸,吹着口哨,走上旺角一家按摩院。
世上所有凶杀案:情杀、仇杀、奸杀、买凶杀人,都有动机。伦常惨剧因误会重重或一时火爆。坊间初则口角继而动武失手误杀是意气之争。满足兽性的虐杀,虐待亲儿致死……种种,有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蛛丝马迹。
最难破的命案,一个过路的陌生劫匪,无怨无仇无印象。抢掠财物,起了色心,以石块重击。图奸不遂错手把人杀死,山边无人发觉,溪水又冲洗干净。最后还可施施然洗把脸,镇定心神,弃尸下山,从此互不相干。
警方的档案,总有好些永远也破不了。凶徒回内地一转,避一阵再回来。
男人笑:
「神不知鬼不觉。」
这几天也许天气突变,时寒时热,特别容易感冒。他有时鼻塞,有时流鼻水——不是鼻水,是一些浓稠的涕状物,人很疲倦,总是吃不饱。脸色黯黄没精神。
晚上约了同乡兄弟共商「大茶饭」。他便先上骨场舒服一下。
按摩女郎做了一阵,正想「入正题」,却见男人竟萎顿得睡了。她摇摇他:
「先生,先生,加不加钟?」
一睡如死。女郎走到他面前,轻拍他的脸:
「先生——」
忽地尖叫起来。
她见男人流鼻血——那一道鼻血是瘀红色的,挂在左鼻孔,欲滴不滴,似流未流。女郎吓得不知所措:
「先生你怎么了?」
话还未了,他乍醒,揉揉眼睛惺忪地问:
「什么?」
咦?根本没有鼻血,好端端的,鼻孔正常无杂物。是自己看错吧,女郎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一时眼花——」
男人沉吟:
「好累……」
又莫名其妙倒头睡去。
晚上十一时的旺角茶餐厅,正是黄金时段,各路人马龙蛇混杂。
「喂,九月香港迪斯尼乐园开幕,就是我们的『乐园』了!」兄弟们双目放光,彷见到口的肥肉:「到时游客人山人海逼爆,还怕没饭开?」
三人还摊开一份地图,认清楚路线。
这几个惯匪,各有前科,心照不宣。但月前的命案主犯不说,行家也无法知悉。正兴高采烈谈着买卖,对面的人望着他,露出恐怖神色。其余二人抬头,亦目瞪口呆,脸色发青。指着他的鼻子:
「你——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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