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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老师,」孝子求他:「不管天气多坏,雨雪风沙也必须出殡,埋人更不能耽搁。我们连抬灵的背头人都定了两三天,就等一副寿材。」
「店里没现货么?」
「都不干。」孙师傅道:「是这样的,他们上回凑巧看过你的『喜材』,还道打得很好,就不再张罗——」
「可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呀。」
孙师傅为了生意,鼓其如簧之舌:
「其实我们也有冲喜之说——棺材有人睡过了,寓意『已经用了』,以后主人会长寿。有些老人家在迎喜材回家那天,爱在里头坐一会儿,进过棺材就不容易大去了。」
米老师当然也知道这习俗,还选定一个吉日自己去躺躺呢。在他沉吟不语之际,孝子企图说服,便提出给人家好处:
「米老师,这样吧,这喜材借我家急用,完成丧葬以后,马上还你一式一样的——而且,到时会加厚一寸。」
「对对对,你这是『么二三』,丧家主动提出了好条件,还你时,就加到『二三四』。」
米老师心念电转,没实时回话。孙师傅见他有点意动,便拍胸道:
「我们开店的,会监督做工,肯定不能偷工减料。」
又强调:
「向人家借钱,付利息是天经地义。而且承诺加厚一寸就加厚一寸,不会骗人,关乎生死大事总不能缺德。放心!」
米永祥心忖:
「是孝子要给我加厚的。而且也是救人于急难,帮这个忙也划算。」
所以他的棺材借出去了。
对方守信,还的时候,底、帮、盖,都加厚一寸。在前攒配雕了「五蝠传寿」图案,感激他义气。当然,那个「寿」字还是留待他老人家挥笔而就一展书法。
米老师再次「迎喜」回家。如前,放鞭炮、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一样也不少。
他最高兴的,是棺材比前厚了。心里也踏实些。
心情好,身子也硬朗,他与邻居张老爹说心事:
「看来一年半载还用不上。」
「什么?三年五载肯定也用不上。」张老爹笑道:「好心有好报。」
米老师灵机一触:
「既然暂时用不上,不如放出去风声,乐意帮人家的忙,要是办丧事太仓促棺材又没准备好的,借他们急用,还的时候给加厚一寸,多好,两全其美。」
「你一生心愿,就盼这个。棺材当然愈厚愈好。而且无本生利,也很正路呀。」
就这么办。
米永祥的「喜材」借出多回。寿木师傅给说项,中间赚个小佣。最称心的,是棺材愈加愈厚。
有时,米永祥无所事事,会在棺材四下细意轻抚,拭抹灰尘,爱不释手。这真是个好归宿!
「不一定啊!」他又想:「再多借出去,就更厚,更添寿,何乐而不为。」
过了几年寒暑,米永祥七十了。
他的「喜材」借出去,三天后才还。算一算,那时应有九寸厚。九寸?三天后便拥有,人生再无憾事。
这天是冬至,天气很冷。
米永祥早上昏昏沉沉的,不愿起床。一直睡一直睡,睡至黄昏。他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亡妻芳仪,正在当年故居镜前,细心抿上头油,梳个「苏州橛」。清代妇女最喜欢学苏州人了,发髻多低亸在脑后,这低垂样式传遍大江南北的城乡,苏杭服饰发型为一众榜样。
那年,芳仪三十六,他四十七。
那年,她还回首笑道:
「现在没人用刨花了。我要抹头油,香呢。舍得吗?」
米永祥没一官半职,当富贵人家的西宾,生活也不成问题,对待心爱的妻子怎会舍不得?他没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可相敬相爱,快活得很。
刨花?真的,谁还用那些自榆木刨下来的薄条?每条一寸多宽,一尺来长,折成四层,放在瓷缸内,用开水浸泡出胶,这种透明的黏液,梳发绾纂,光滑滋润,但有股味儿,都是几百年古方吧。
不过出门应酬,逢年过节,还是抹头油。抹了,她还顺便擦擦手,皮肤沾点油光,也更香。
那天什么日子?
米永祥想呀想,想呀想,晕眩了,双目凄迷,是什么日子呢?
「呀,也是冬至——」
他还告诉芳仪:
「冬至吃饺子,耳朵不会冻掉。」
「饺子是谁发明的呀?」
给她说典故:
「东汉的时候,河南名医张仲景,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正值严冬,乡里们为生计奔忙,面黄肌瘦耳朵都冻烂了,所以他搭起棚子,架起大锅,把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熬煮成馅儿,再用面皮包成耳朵样子——」
「哎,当老师的爱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也不怕人家生闷。」
「我还没说到重点呢。」米永祥快五十的人了,还顽皮地捏捏妻子耳珠子:「下锅煮熟的东西,分给来吃药的人,每人一碗,唤『娇耳』。吃过浑身暖和两耳发热,病也好了。」
芳仪啐他一口:
「胡说,什么『饺耳』?不过是『饺儿』的变音,后来成了『饺子』。」
「我给你做的,就是『娇耳』,吃了不冻耳朵,永保娇嫩。」
——奇怪,就像昨日闺中密语。
二十多年了。现实中他老了,思忆中她没变。
苏轼的《江城子》也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不是他去找她。
「她找我来了。」米永祥心中澄明,她离开尘世已久,这是梦吗?可他如沉入一片红蓝的深渊,挣扎醒不过来。
芳仪竟在翌年秋天因急病逝世。猝然死去。他身心没有准备。她的寿衣是棉旗袍,内有小棉袄棉裤,蓝面红里。头戴蓝地红花的「观音兜」。脚穿白布棉袜,尖口鞋,深蓝色,鞋的前脸儿左蟾右鹅,中间是莲花图案。
末了还给活不过四十的她梳上心爱的「苏州橛」发髻……
亡人三铺三盖。盖棺、入土——
他悚然吃惊,喊着:
「芳仪,芳仪!」
幻影般的亡妻回过头来,发髻上插着的「九连环」,是打开鬼门关的钥匙,难道她忘了这是殓物吗?还对他一笑,用右手小指,蘸了胭脂点在唇上。
那点红色陡地变成黑白。
米永祥拼尽全身力气扑将上去,落了空,一个踉跄几乎掉下床来,还一壁大喊:
「芳仪!芳仪!等等我——」
有人吃力地急急扶住他。像自思忆的泥沼中生生扯回人间。
死去的女人年方三十六,把天、地、人的岁数加上去了,也不能过四
十——而自己,却是苟活了大半辈子,孑然一身的古稀老头了。
原来心上人,已是梦中人。原来倏忽廿多年过去了……
每人背后都有故事。
把他稳住扶好的,是邻居张老爹的孙儿小牛。十岁的孩子对付七十岁文弱老头,勉强可以。他把一旁那碗饺子端过来:
「爷爷这两天没见老师下床,不知是否生病了。他说冬至得吃饺子,吃了,把汤也喝了——原汤化原食,才叫过冬节。」
瞅着这孩子,米永祥思潮起伏。
范芳仪进门好几年,肚皮仍没曾鼓起来。给她进补品、延大夫、循求子偏方、神前祈愿占卜……都尽了心思。她还笑道:
「你姓『米』,我姓『范』,凑起来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他日小米饭下地了,一定衣食无忧。」
爱笑的妻比他小十一岁,是丈人瞧上他的才华,她感动于他的专情。
芳仪在廿三四岁时怀过孩子。
许是天生体弱,难产血崩,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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