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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锺医生极其简洁,但又正中要害的回答。
可以?那Connie,是他女朋友?陪她买礼物?父亲节?——多么亲,一家人似地。自己是谁?
是多余的第三者。
苦苦纠缠却连一口活气也没有的枉死鬼。
连交男朋友的资格也遭剥夺?
看上一个「误杀」她的凶手,却招来诸般阻挠、瞧不起、想方设法摆脱?医生与护士还合谋,你一言我一语,好让她知难而退?
人已死,心不死!
好不容易动了真情,又可经常见面,向他倾诉心事,治疗心病,吃一些根本不会发挥作用的药,但心灵充实,一天比一天喜悦,总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吃到他送的苹果……她又怎会「自动退出」?
她已一无所有,当然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既已原谅他,包容他,难道不可以爱上他?短暂相聚已不满足,他是我的猎物,任何障碍,必须铲除!为了我的「唯一」,必须尽快得到他!必须!
这不是妄恋,也不是个虚拟错乱、恍惚迷离之境界,这是在阳间徜徉的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当何慧欣电话滋扰过十四次,又上门苦候时,锺医生总是出诊、预约排满、提早收工、休息、放假……他避开这个面目日渐憔悴狰狞的年轻女子,他对她没有一丝转圜余地,走后门脱身。如此决绝,才可免除不必要的后患。
她开始等他下班、跟踪他、在阴暗角落尽情任性地看他,还有他的女朋友,说七八时之后不进食?他陪她吃台湾清粥小菜呢……忍不住了,妒火中烧!
不能无止境地旁观了,相思煎熬比心脏病还要痛。还是付诸行动,掠夺过来,大家一起在阴间成为一对吧。
十二时正,24:00。
医务所打烊,灯一一熄灭。人人下班,都累得回家倒头大睡。
无家无主的孤魂,何慧欣倚在锺展国那深灰色车子旁。就是这辆车——夺命工具,也是成就因缘的红娘。
她将会编个借口,装作病发,生死一线,求他送她一程。上车后,二人困囿的空间,他逃不了。
把煞车弄坏,制造意外?展露恐怖面貌,实时吓死?道出亡故真相,动之以情,同归于尽,把他带走?……
门开了。
锺医生出来了——
(完)
李碧华-相士
2011-04-25 16:32:57
「相士」
2009年10月15日
「大上海」旅社虽唤「大」上海,可规模不算太大,而且在这十里洋场,名为「大上海」的旅社在广东路四马路(福州路)一带已有两家。好些食肆、旗袍店、理发厅……甚至彩票公司,也自诩「大上海」。
这家旅社建于民国十三年,已十年有多,不新不旧,可它地区好,男女来宾都爱来此开房间,图方便,每回光顾,服务员都垂着眼木着脸,识相不多言。
生意好着呢。比那些高级「饭店」欧化酒店还胜一筹。
他们的客人并非靠外埠旅客,反而海上一班「写意朋友」消遣娱乐,呼朋引类,偎红倚翠的阳台,实在不需要张扬——「写意」为上。
柜台的服务员瞅着一位戴着墨镜一头摩登烫发的高大女子离去。她叩「 218」的门,进去约莫三四个小时了。他从眼角余光目送,知是上门的时髦烟花女子。他会心地不管闲事,只看一下客人名单,「 218」是位唤于哲的旅客,多是假名儿,谁会查证?来自武汉乡巴佬,一身黑衣,出手也算阔绰,开房间时给过他小费。
上海滩乃纸醉金迷之花都。妓院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书寓」,其次是「长三」,下面还有「么二」、「花烟间」、「淌排」、「咸肉」。外来旅客,哪有闲情和时间与「先生」和「倌人」周旋?都召来短聚。
服务员认得这背影,道是「女相士」上门论相算命拆字——烟花女子名目五花八门,近日流行这个。进屋关上门,还不是一样的买卖营生?
只见「女相士」袅袅离开,带点阴阳怪气。他笑了笑,有人喜欢高头大马丰满腿长的,有人专挑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女子随那一阵「双妹」花露水的香气远去。做完生意仍刻意装扮添香,看来「相士」赶下场了。
——她并非赶下场会瘟生,装作气定神闲,其实墨镜中透出一丝紧张,直至远离旅社,走到轧闹猛的南京路一带,方吁一口气。
先到「老大房」买了大包熏鱼,加瓶黄酒。人人都说上海老店的熏鱼「透味」,柜台横边竖立一块金字朱漆的木牌。既来一趟,怎能错过?
之后上了单辫无轨电车,不管啥站,上了再说。任从电车行驶,目的是胡走乱荡不辨行踪。失笑:「土包子少见多怪,没坐过大都会的电车,还避免携带铜钱金属,以防触电危险。」
下电车后,找到一家旅社,开个房间先住下,登记名字是「菱青相士」。店方心照不宣。夜了,此刻买不到宁波或者福州的船票,还是先休息一下明日安排吧。
来到上海,本来以为手上有点钱,快活一阵子再找出路。谁知出事了,不得不走。
是一条人命!
「大上海」旅社的清洁女工在午间为「 218」打扫卫生和更换开水壶时,一直没人应门:
「徐先生,在困觉么?徐先生——」
昨天给递上热毛巾,他小费不吝啬,女工怎肯放过侍候机会?而且心知客人昨儿晚上召来女相士相聚,得收拾一下吧——
再叩门,仍无反应。
不对劲!
服务员加入叫门阵营。没人应。终于开锁……一众脸色煞白,床上躺着一个尸体。
根据登记资料和旅社中人的供词,警方只能循这个方向侦查:——
床上躺着的尸体,男性,脸容被划花,颈上有捏过的瘀痕,此乃致命原因。外来旅客身世不详。开房间时用「于哲」名字,只道住三五天,未定。行李有被搜掠痕迹,钱财贵重物品皆不见,箱子上的名字,与登记名字不一样:「徐康」。
死者是徐康,凶嫌应是一度进房共聚之女子,身形高?、浓妆、烫发、戴墨镜、拎手提包。离去时甚从容,故未引起怀疑。上海滩烟花女子如过江之鲫,据统计,民国十年租界里有妓女六万多,到民国二十年,已超过十二万。
警察问:
「你所见之女相士朝哪个方向走去?」
服务员缩缩势势道:
「从四马路朝南京路那头,可没特别留意。转眼就消失了。」
「以前见过她吗?」
「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她都戴墨镜,样子看不清楚。」
「有什么特征?」
「气质谈不上高雅,可体形却健美。」
「仔细说说穿的什么衣服?」
「改良旗袍,水红水红绸子,硬领头吧?别了个别针,珍珠,是珍珠吧?高跟鞋,当然,穿了特显高……」
人人都以为妓女杀了嫖客,然后劫财逃亡。
人人都以为死者是来历难以查探刻意隐瞒身份的过客,真名徐康。
人人都知道,上海滩头天天死人。这又是一桩悬案。破不了,但无人追究,亲朋戚友想不到他在异乡出事,根本没人可通知。
旅社方面,当然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以免影响生意。
任何一位老板,打开大门,当然希望客似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业务竞争大,妓女多有黑帮流氓作后盾,服务员话多了,老板不悦。
不过到底是命案,翌日成了报章头条。
——打开报章细看头条的,就是徐康本人。卸下旗袍,脱去高跟鞋,妈的!多累!
他已身在从上海开往福州的客轮上,吃着熏鱼喝着黄酒了。船已启锚,船体缓缓漂离码头,顺流而下。
三天前,他才从武汉乘搭客轮来这著名的冒险家乐园,背一条人命逃亡。谁知今日又得避走南方。将计就计也罢,徐康改名罗端,是个男子名字,那女气的「菱青相士」,随着退房间,换装束,已成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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