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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彼得摇头:
「真是死心眼!」
才不会用她。但凡送上门的,哪有好货色?当「明星」?好笑,当特约也够不上。
可这样烦人的服务员,影响自己工作,也不清静。他用一张白纸,写上大大的字:
「请勿打扰」
然后贴在房门上,十分瞩目。如此一来,谅她不敢再叩门。
刚才寻找白纸的时候,翻过几个抽屉。其中一个,放置酒店规章、信封信笺等物,也有一个,放了佛经、圣经——全都打开了。
「讨厌!」方彼得瞅到打开了的经书,忙把它们一一合上:「好好的干嘛都打开了呢?」
正欲开工改剧本。忽心念一动:
「不对劲,这些经书都打开了,是不是代表房间里头『不干净』?」
倒抽一口冷气。自己把它们全合上了,那么不干净的东西岂非更加自由自在出没?没王管?谁来镇住他——不,说不定是「她」,但应该是「它」!
说「恐惧」,也谈不上。
方彼得已四十出头了,在香港娱乐圈打滚廿多年,十多岁入行,当小工,时值电影业蓬勃期,光是帮剧组买饭盒也累死了。之后,凭努力不懈任劳任怨,当了剧务、场记、制片、副导演、联合编剧……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攀上导演位置,拍过几部口碑不错的电影,可影业却日渐沦落了。
工作经验和见闻,也令他明白,这世上有很多怪异莫名的物体,以及一言难尽的前尘。所谓「见怪不怪」,人不犯鬼,鬼不犯人——那个午夜叩门的女子,是谁?
他还是打个电话到大堂。一瞧床头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不打算换房间,起码过一宵,可也得问个来龙去脉呀。
经理马上上来,歉疚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定是小香。」
「小香?」
「本名罗爱香,以前大家喊她『小香』。应该都卅了,大龄不婚,喊惯了嘴,还是『小香、小香』的——」
「大龄?她自报才十九呢。」
「哎——这可是她自个儿说法,别理她。我们会训她,不得骚扰贵客。」
「常常打扰客人吗?」
「不——」经理礼貌地谄笑着解围:「她只叩导演的门。」
「为什么?」
「作明星梦呗。」经理欲言又止:「对不起,多包涵。」一再强调:「我们会训她一顿,请放心。」
方彼得唤住:
「经理,这里有一罐她硬留下的茶叶,说什么『吓煞人香』——这样子半夜敲门,肯定吓煞!我不要了,你还给她吧。」
「唉。」经理接过:「还是忘不了,都过去了,咋的又疯魔了?」
方彼得好奇了。追问前因后果:
「是多年前的心魔吧?」
「就是——都十年了。可怜哪。」
「十年前发生什么事呢?」方彼得基于职业本能:「说说看,刺激一下灵感。」
「小香从小在茶场打工——」
「太好了,我的剧本有茶场背景。快说故事!」
「茶场哪有故事?正因为无事发生,不甘平淡,才出事的——」
经理知道失言。「出事」,肯定另有跷蹊,他住嘴了。
「原是采茶女吧?」方彼得锲而不舍:「纯朴的乡下姑娘过不了沉闷日子?」
「没念几年书,采茶也不错啦,场里也提拔她去当炒茶的组长啊,可她就是爱攀高枝,没瞧瞧镜子。她叔也没辙,来求我们安插一位子当个服务员。老罗是酒店掌厨,干了二三十年老臣子,他开口,不好推,有空位子就让她来上班。就这样出事了。」
「是怎么死的?」
「死?谁说的呀。」经理不想久留,「别胡猜。」顾左右言他:
「方导,剧本写累了也早点休息。明天要不要『叫床』服务?」
—— Morning call,国内称之「叫床」,太有趣了,还带淫意。
方彼得笑:
「不用『叫床』,也不须『服务』。」
经理顺手帮导演把门带上。
方彼得暗忖:
「事情怎会如此简单蒙混过去?当中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当然,事情真相极其意外……
尽管外头世界案中有案,可方彼得还是先把自己的本子赶在天亮之前修改好。
一瞧,刚才女子送来的一罐茶叶,不是已退给经理吗?他在聊到女子身世时,一时慌乱岔开话题带门离去,又信手遗留在玄关的茶水间了。
「碧螺春」,这是江南名茶啊。她道:「外号『吓煞人香』——」打开罐子一嗅,一阵清幽芬芳醉人,带花果香,浅淡翠绿,条索纤细,蜷曲成螺状,上面有茸毛披覆,看来十分娇嫩。
想清明前后,黎明即起,在茶坊采茶的女工,例如小香,用指爪掐嫩芽,置筐中覆以湿巾,回去拣走枝梗,又分嫩尖连叶,「一旗一枪」。还有「炒茶」,经理提过,那小香少时,场里提拔她去当炒茶的组长。上网找找看——咦,计算机还没送来?
门铃蓦地响了。
「铃——」
这回不是叩门声?方彼得自防盗眼一瞧。
「导演,计算机有点故障,弄好了。」
原来是副导小吴。他把手提电脑放桌上。
「什么故障?有没有未删走的淫照?」
小吴道:
「有,大量,国产佳丽,大江南北,天山雪莲,洞庭仙境,还有蒙古包,还有碧螺春……」
又笑:
「这些名儿是否好猥琐?咦?原来导演暗藏碧螺春——」
方彼得不理:
「明天几点看景?我加了些茶场的戏。」
「八点早餐,九点出发。」小吴强调:「我给你『叫床』。」又不忘提醒:「改剧本,记着把『鬼』全部 delete。」
「新中国没有鬼。」方彼得自嘲:「我们已知禁忌——一九四九年之前的鬼故事或许开绿灯,『聊斋』不是没问题吗?」
几乎每个导演都在审批的官势下低头。嚣张的、内敛的、资深的、反叛的,无上权威或乖巧圆通,也为「大局着想」,顺应形势。正如成龙,也是影坛大哥吧,他的戏也有不被通过上映。他说:「太自由了,就乱,原来中国人是需要管的!」——这就是「圣意」,揣摩精确。什么「奴才论」?识时务者为人龙。方彼得一路修改剧本,一路自我催眠。有点累,还有点冷。奇怪,空调怎么愈来愈冷?他受不了,怕感冒了?下机后车程颠簸劳顿,简直是半昏迷状态。镜中人影苍白。唉,还是泡杯茶吧。
他注满电热水壶,烧了开水。看茶叶罐的包装说明,叮嘱用家:
「因碧螺春娇嫩细致,品饮时不能以沸水冲泡,也不宜加盖闷严,令茶汤变熟。应先将开水倒好,稍待,再投放茶叶,便可欣赏『雪浪喷珠』、『青染海底』、『绿满晶宫』等美景……」
果然讲究。
他也怕热,正待水降温,竟听得「托——托——」这回是叩门声。不按门铃的,肯定不速之客——一打开,又是她!方彼得气极了:
「你识字吗?『请勿打扰』,看懂吗?」
「方导,」小香充满热切盼望:「我可以试镜,你着我怎么都可以,喜怒哀乐也行,脱也——」
灯光掩映下,这罗爱香也不算「小香」了,顾影也有点年纪,望卅的女人,还作得起明星梦吗?抑或,这是她挥之不去的前尘旧梦?
一个男人自暗处走出来,把小香曳着,一边责备:
「哎,还不逮着了!又来骚扰导演?不是叫马经理难做么?快跟我走,回厨房洗碗去,走。」
又向导演哈腰低首道歉:
「对不起,我侄女儿这里有问题。」他指指脑袋瓜:「想不通,想不开,有病,时好时发——一见导演就迷糊了,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月饼呀茶叶呀还有……」
女子被驱赶,低着头缓缓下楼梯,还有饮泣之声,轻悄又可怜。尖寒的啁啾格外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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