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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每隔不久即有美食、好书、好酒送来。外头风言风语口耳相传的消息,于昌听得有人非跟钮仲滔「对着干」,不断揭发他的劣行,向更上级官府举报钮贪污弄权,层层上诉,想亦重金打点,非治他罪不肯罢休。
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来有理有钱还为民伸张正义求办奸佞,大快人心。
半年后,钮仲滔气数已尽,遭拘押抄家,朝廷查明冤狱,恩赦于昌,他可以回复自由了。
不过出狱后的于昌,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妻子收了休书,心灰意冷另觅夫家,与儿子跟了个乡间种地的,因是改嫁拖油瓶,无太多选择,但不须为文人画家奔走求告,倒有三餐温饱,平淡度日。
妻儿的境况,是城中典卖房子的「摇头」赵三告诉他的。「摇头」又称「瓦摇头」,皆因买卖房屋居中渔利,即瓦片见之亦摇头叹息。赵三就是当日于妻救夫,不得已,托他扯拢跑腿把小小房子卖掉筹钱的。
于昌连立足之地遮头片瓦也没有了,该摇头的是他!
不过,经历无妄之灾,又大难不死,只觉活着就好。希望战胜颤抖的手指,重新开始作画卖画生涯?但在陪斩那日起,他的指头功夫大不如前,再恃才傲物,已无客可挑。他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寄住,画些小件,挣几两银子餬口。
寄住庙宇中还有个贫寒书生,一心苦读赴京考科举功名。他倒是不知世情险恶,仍兴致勃勃通宵不寐。
于昌欷歔:
「我经此一役,怎么好似比他老了二十年?」
日子马马虎虎,虽亦过得下去,但总觉寂寞抑郁不得志。
一日,他到大街买了些糕团,有青团、夹沙条头糕、麻酥团,回去泡壶好茶,苦中一点甜,聊以果腹。正漫无目的地走着,旁边有人骑马驰过。
他不以为意。
那人忽勒马急急回转,停在于昌身前,卷起一阵泥尘。他瞇缝着眼看不清楚。
「于大哥!」
声音有点耳熟。
「谁?」
于昌擦擦眼睛。是谁呢,这世上还有谁会那么热切地找我呢?
一瞧,啊,才认出是他。
「差点在仓卒中错过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眼前正是当日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少年,死囚戈大的孩子。那夜过去,戈大已遭斩首示众,陪斩的自己历尽沧桑,颤抖的指头难以回复当年勇。
于昌与下马拱手示礼的少年道:
「每回我的眼跳,一定有事发生,叫人忐忑。今天又是两边眼皮一直抖。」
又苦笑:
「就像这不争气的指头,一直抖。」
「于大哥,我遵父遗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于今诬害你的钮仲滔已抄家入狱,你含冤得雪。至于恩——」
「小兄弟,言重了,别放在心上。送你爹指画纪念,不过举手之劳。」
「娘亲——」
「对,你娘身体可安好?节哀顺变。」
「爹刀头舐血生涯,我们早已有心理准备。这回娘非让我寻到你,有事相求。」
「我何德何能?」
「请于大哥跟我来。」
别瞧少年纤秀,一伸手一运劲,硬把于昌拉上了马。
「小兄弟身手不凡。」
「聊以傍身。」
二人一马,驰至不可知之地。
于昌怕马快,紧抱少年中腰,他若无其事策骑,未几,已到了河边。
早就有一艘大船停泊相候了。
「我们到哪去?」
「到了便知。」
于昌见他不答,也不再多问。自己死里逃生,孑然一身;无长物,无后顾之忧,有何放不下看不开?亦不虞有诈,随之走到天涯,也很放心——说来,戈家小兄弟才是自己的恩人。世间恩仇,真是一言难尽。
上船后,少年走到船头,迎风默然。衣袂飘飘,好不俊逸,于昌一见心有灵感,好想为他作画。
于昌望向一片烟波浩瀚无际的前景。已转了几道湾,视野也开拓。他百感交集。想起当初于此处含冤被捕:「哦,船儿又进太湖了。」
行驶十余里,到了一座落湖心的小岛。蒲草渐稀,花树甚茂。他们离船上岸,岛上有一列数十家房屋,自成一国。
到了一座大宅,已见家丁奴婢相迎。少年领于昌进入堂屋,只见为戈大于牢中所画指画,挂在当中,尊敬恭奉。才坐定,少年搀着一位妇人出来相见。
妇人望约五十,虽年事稍高,不失秀丽,少年长得就像她。神情刚毅自有主见,一望即知非一般常人。
妇人向于昌施礼,轻叹:
「先夫戈大不幸,但蒙先生指画留念,未亡人于悲凄中仍见音容宛在,先生对我家恩惠太大了。」
又道:
「我日渐年迈,死期不远,想请求先生亦为我作一画,与先夫并列,留给儿孙纪念,不知先生是否能圆此愿?」
于昌低首抚弄一下他那不听使唤颤抖的手指。
妇人如同未见,只一径为他说故事,悄悄打动之。
「过去,我亦知书识礼富裕人家女儿。在已下聘待远嫁之前,有一日,陪伴娘亲到寺庙上香祈福,并谢亲恩,谁知途中发生变故,改写了一生……」
于昌屏息静静聆听,这也是当事人一个深沉的谜团吧。
那日,她们途中遇上劫匪,把轿子生生围困。娘亲被害,财物尽劫,匪徒垂涎美色,竟欲施暴,衣衫被撕扯当儿,忽闻怒吼:
「住手!」
原来是面貌丑陋但心存一点道义的戈大。
他力排众匪,在兄弟跟前挺身保护这弱质女流。
「你们逞一时之快,定逼人家没脸见人死路一条。良家女子怎受得?放了她!」
但身体已为陌生歹人所见,羞赧无颜,马上以头撼树寻短。戈大抱住满头满身鲜血的女子,如花少艾,十分不忍。把她背回巢穴,悉心施救。兄弟个个不敢造次。
醒来后她又再以刀抹脖子,戈大及时相阻,不发一言,默默迁就呵护,以期赎罪。她只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回不了家也嫁不出去。
终受感动,跟了戈大。戈大对她很好,粗中有细,但无法改过自新转操正业。
后来孩子下地,作娘的只觉男人盗贼生涯虽只劫恶富贪官,收获甚丰,但寝食难安,不知哪日江湖丧命,朝不保夕。
积重难返,苦劝不果。趁戈大出门作大买卖,她也作了一生重大决定,咬牙舍弃戈大,夤夜挟巨款珍宝奔逃,隐居下来,抚育孩子。任凭男人追寻哀求,为了母子安全,天各一方不再联络。
另觅新生,不知岁月流曳,孩子成长得好,幸没受匪气感染,不似他爹刀光剑影下营生。
「说的尽前尘往事,先生不嫌有碍清听。」
筵席已设,妇人请于昌上座:
「来,尝尝我家好菜。」
她笑:
「娘家是扬州人,这煮干丝乃绝活。」
江苏菜中,南京菜口味和醇,讲究花色细巧,以盐水鸭子见称。苏州菜口味趋甜,清鲜为主。只见这一桌扬州菜,有清炖蟹粉狮子头、软兜长鱼、大烧马鞍桥、涨蛋、清炒虾仁、文思和尚豆腐羹,还有五丁包子、千层油糕和三香碎金炒饭。
不过那道煮干丝名不虚传,原来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大加赞赏的扬州「九丝汤」。
除了笋丝火腿丝鸡丝之外,主角用上细软而紧密的白豆腐干,一块两三公分厚的豆干,横片十二片,再切成极幼,每一根比火柴棒细,均匀精致。如丝如发,令人叹为观止。
于昌吃着煨得香浓美味的煮干丝,忍不住大赞:
「好刀功!」
对妇人道:「你家厨师手艺一流。」又问:「小兄弟呢?怎不一起进膳?」
「正忙着呢。」
此时厨师出来了。
「于大哥,菜作的还合口味吧?这干丝可细切了半天,老鼠尾、头大身尖,还有断的,统统扔掉啊。新鲜干丝切好,浇两回清水撂去豆腥,再加鸡汤、开洋、黄酒同煮。鲜笋上市,豆苗青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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