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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为了她。
丹丹跌跌撞撞的,没有再到筵席上去,佣人报告了她的醉。
金啸风到了他的房间,一时找不着丹丹,正诧异她又跑到哪儿浪荡去了?
四下一瞧,只见丹丹蜷坐一角,正正对着那几个打开了的铁笼子,她一定吓呆了。人住的地方,竟藏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和一只蜘蛛。她误打误撞地放生了。青白着脸,战栗起来,神志不清,有点像着魔,一见金啸风,便颤着:
“金先生——”
“你要什么?”
“杀掉!杀掉!”
“别怕!”金啸风走到他床边,在床下搜出一把手枪来。
“砰”的一下,先把蛇干掉了。丹丹飞奔过来,夺过枪,也朝那蜥蜴一轰,不中,再来,血肉模糊地,认不出真身。只有那只大蜘蛛,也被他用重物击拍得一塌糊涂的绿浆,肚子中竟跑出数之不尽的小蜘蛛来,一时间四散奔蹿,看得人毛骨悚然。
“别怕。”他拥着她。
丹丹实在不怕了,一切的死伤,啊,惯见亦是寻常——她什么没见过,没经历过?
忽然间兴起一阵厌倦,厌倦一切的死伤、追和逃,这念头突如其来地,漫遍全身,是的,心肠肺腑,末了付诸血污。
只余空虚苍白,不着边际。当她拥着这一座山似的男人时,停步四望,还是他最可靠。谁愿再努力苦撑?日子变得全无意义,只想倚靠他,直到下一生。
“小丹,”他喃喃呐呐,“看不出你杀气腾腾的。”
地欲陷天欲堕,她也意外:
“是呀,我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给你一点酒,就原形毕露了?”
她厌倦了追和逃。
血花纷飞的刺激,令她变得容易悸动,也令他*大发起来。
他疯狂而又急煎地向她探索和进逼。把她的脸转过来,使劲狰狞地加添她无限的疑惧。
他的宠物都报销了,她是目前惟一的宠物了。
而且,难道他不知道这还是个雏儿?
生死桥 [伍](23)
有些事,是女人逃避不了的。
丹丹只念,凡事需要决绝,自是早比晚好。也许是酒意,也许是自欺,不知如何,她由衷萦绕着一种新鲜事体,譬如说,对男人的渴想。真奇怪,这渴想蹑手蹑足地来了,原来潜藏着已久,伺机便爆发——或是在暗中已猜测过?
浑身都有不安的兴奋,越来越强。
她还是一个得宠的人呢。不再被抛弃,幸福在五内焚烧,身体熔成一滩。嘴唇枯焦,伸手不见五指。她很紧张,甚至是被动的。玻璃丝袜像一层皮似地被剥下。
她不敢动。
金啸风设法令她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面对他的威武,她只能更加软弱,一贯的刁横无影无踪。
她像一块承受刀琢的鱼肉,猛然地:“哎!我很疼!你放过我吧!”
他的小满——
他到她的满意“书寓”去。她心中没有他,只奉他一杯茶……他不可能天天打茶围,终有一回,趁着盲母不在,他非要她不可。
“小满,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满意力竭声嘶地抗拒,一地都是推翻了的清茶水烟袋和瓜子,零落如草莽。男人一旦要一个女人了,简直如洪水猛兽,眼睛血红——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个一等的案目了,他对她明显地偏私,照拂日久,难道她一点也不领情?
因她挣扎得太不留余地了,拼死一样,他凶暴起来,在她娇嫩的尖白脸盘上刮了两记耳光,马上,双颊辣辣地透红。他气喘咻咻。
满意一呆,大吃一惊,泪水冒涌,叫道:“你不要逼我!我心里已有人!”
——金啸风直至今天,也不知他究竟败在谁的手里?这永远是一个隐伏在青天白日的敌人。他也许一生也翻查不出底蕴。只是那一天,他如雪崩海啸似地豁出去了,极度的亢奋也令满意走投无路……
忽地,措手不及,满意拾到一块茶碗的碎片,在自己瓜子仁儿的脸上划了一个鲜血斑斓的十字,她失常地惨叫:“我的脸坏了,你放过我吧!”
金啸风忽觉这经不起人道抽搐着的丹丹,舌尖都冰凉了,她凄凉婉转地长叹一声:
“我——要死了!”
她很惶恐就此死去,然而她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意乱情迷群魔扰攘似的。金啸风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他又重蹈他最初的恋慕。
——莫非是夙世的纠葛,那么不可能的人,如今压在他身体下。他深深地吻着丹丹,无限地痛楚。他喊:“小满!”
小满遭野兽般的蹂躏,一脸一床的血。第二天,她就跳黄浦江了。
她一定是浑身都系了最重的物体,石块、铁块,血海深仇一并沉没在江底至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即使他夜夜在江边,眼看汹涌的水流混沌一片,如心事般沉重。夜渡灵柩一样漂流着,岸灯闪出阴险的微光。隔不了多天,总是有山穷水尽的人来跳黄浦江。不过,只是不爱他而已,她倒情愿一死?以后,金啸风高升了,他为了他那未曾公开过的“金太太”,终生不娶。
绝口不提。
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嗯,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道,“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笑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作一个笑眯眯乐孜孜的猴儿脸,段娉婷很开心,又问:“猪八戒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地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生死桥 [伍](24)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谄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气,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烘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时,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初遇时。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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