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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生死桥(72)



丹丹急了,忙借点势力:“我但听金先生的。”

段娉婷见怀玉只强笑,便捏捏丹丹的旗袍料子:

“好料子!是不是当选送的礼物?”

她认得这丹丹。最好她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名成利就,而她刚迈出第一步,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样地出现,多像角儿登场,眼下是出什么戏?有没有威胁?

她把她的旗袍捏了又捏,捏了又捏:

“咦?有点皱,不是土布吧?”

史仲明觑此形势,便帮腔:

“这名堂够新鲜吧?是金先生特地给设计的。”

段娉婷不及对“金先生特地……”起反应,史仲明还不让她喘息。

“就是看市面上一般形象太滥了,有意塑造一个端正点进步点的。宋小姐这样出道了,还没什么雷同的呢,就图气质特别。”

丹丹感激地看了史仲明一眼。

有个靠山就有这点好,且不劳那位高手多说半句,马上就有亲信出头解围、还击、对付。

史先生看出来自己的位置,想他也看出来段小姐的位置,做人甚是上路。

丹丹冷笑,跟二人对峙着,但觉一帮人都向着她,心底凉快到不得了,把对面的奸夫*踩跺成泥巴,末了还在门槛上给擦掉。只是自己不免有点凄酸苦楚,不可言喻。

转瞬已是入场看戏的辰光,人潮一下子生生把他们拆散了,各与各的人,终于坐到一块。丹丹向金啸风使小性子,狠道:“哼,看到一半,我便跑!我故意的!你是不是也一道?”

金啸风自己也意料不到,他看丹丹的眼神,可以柔和起来,像秋日阳光,日短了,火红的颜色淡了,路旁的法国梧桐率先落下第一片叶子。

丹丹并没有“真正”成为他的情妇,这点令她有点奇怪。他只要她陪他,看着她,心魂飘忽至她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十分诧异她的日渐精炼成长。从前若他道:

“幸亏拉了你一把,你看,报上都骂歌舞团,连鲁迅也写,说卖大腿的伤风败俗。国难当前——”

生死桥 [伍](21)

她会瞪着大眼睛问:“鲁迅是谁?”

如今在上海浸淫一阵,她精刮了。他怠慢点,她也怠慢点。

像看谁先低头。

他还有正事要办,最近方把日夜银行所吸收了的大量资金,挪出大部分来买进浙江路上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

她在霞飞路寓中孵一个礼拜,秘书向他报告:

“宋小姐花钱倒水一样,用来发泄,天天上街,都架不同的太阳眼镜来瞩目。”

他冷一阵,来个德律风,她会气得摔掉了。

老虎跟猫,它们是如此地神似,差别在于是否激怒。这里头一定有些神秘而又可爱的因素。她觉得他既驯了她,便要负责任,他没负责任,也没尽义务,倒觉韶华逝水,望望无依。

金啸风终着史仲明把她接到公馆来,当天也约了电影公司的黄老板和两个场面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吃蟹。其中一位范先生,是军政府的,另一位杨先生任职买办,一向跟外国的香烟商打交道。

丹丹到的时候,牌局已近尾声,上落的数目她不清楚,只闻金先生笑道:

“待会有工夫再算,先喝一盅,来来来,入席了。”

原来吃的是来自崇明岛的阳澄湖大闸蟹,顶级本有十两重,不过蟹季还未正式开始呢,是今年的头遭,赶着上,也不过七八两。同桌的除开一帮男人,丹丹是惟一女客,他为她摆设筵席。

“小丹,”金啸风为她剥开一只大闸蟹,“这是青背白肚、黄毛金钩,你看,又唤作‘金爪蟹’。”

佣人过来侍候,一桌都是精致繁杂的小工具,他不管,只为她剔去糜烂的紫苏叶,只道她是没吃过蟹的囡囡,嘱咐:

“在蟹壳中央,蟹膏上面,有一块八角,最寒了,不要吃。”

——他只道她没吃过。她有点气,还嘴:“我知道!我自家还会蒸呢。”

“怎么蒸?”

“全扔进沸水锅里蒸的。”

“哈哈哈!”金先生好玩儿地取笑,“没加上紫苏叶?没放蒸笼上隔水加热?蟹身没翻转?还有,蟹是给松了绑的?”

不不不。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北平的螃蟹是张牙舞爪的,上海的螃蟹是五花大绑的?还有繁复的程序,慢慢地守候,还没有死,早已烦死了。

虽然阳澄湖的蟹,是全国最好。膏是鲜腴的,肉是肥美的……到底,她也是吃过螃蟹的人呀,顿兴离乡背井的落寞,当初,是谁与共?

“真好,蟹季来了,我也就馋得恶形恶状了。”那范先生道。

“一公斤蟹苗可收成五六万。”史仲明附议,“有得你馋。”

“可惜蟹季短,拼尽了也不过两三个月,好日子真不长。”杨先生叹道。

金先生忽有发现:“咦,这蟹,吃起来比去年还要好?”

范先生压低了声浪:

“对呀,此中自有玄机。”

一直不怎么开腔的黄老板问道:

“说来听听。”

“——不好说。”

不说不说,当事人的范先生也说了:

“你们知道吗?有战事了,蟹特别的肥美——尸体沉在湖底,腐烂了,马上成为它们的食粮……”

金先生举起花雕:“喝酒喝酒,吃蟹赏菊,只谈风月。”

金啸风瞧了丹丹一眼,示意:

“花雕去寒,喝一口?”又笑,“酒烈,怕不安全,别喝醉。”

举座哄笑。

丹丹看看那杯香烈的液体,她竟在酒中见到他的影儿了——那夜,丹丹持蛐蛐探子撩拨老娘嫁后孑然一身的志高。怀玉劝他:“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她记得他讲的每一句话呢,在那贫瘠的夜晚,只有蟹,没有酒,但她有人,很丰富。

人。

刹时杯弓蛇影,心里一颤,手中一抖,酒便洒了:她的斗志。

丹丹站起来,夺过佣人的酒壶,自顾自再满斟,然后,一口干了。

生死桥 [伍](22)

烈酒如十根指爪,往她喉头乱扣。几乎没呛着,她很快乐,终于一口把一切干掉。

杨先生循例起哄:

“你这‘蛟腾’,把小姐灌醉,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寿。”

“什么?”丹丹惺忪问。

“——没安好心。”史仲明道。

“月亮还没有出来——”丹丹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抬眼透过窗纱,真的,见不到一点寒白的月色,只是浑身火烫。吃得差不多,便见那黄老板即席尴尬地开了一张支票,先迟疑一下,才又填上了银码,递给金先生。

金先生一见,便笑道:

“白白相,消遣消遣而已,老哥怎么认真起来?太见外了。”

“不不,”黄老板道,“愿赌服输。”

金先生把支票拈来一瞧:

“别调划头寸了,多麻烦。”

说着乘点烟时,便把那支票给烧掉了,只补上:

“闲话一句,你把你们电影公司股份送我五十一巴仙。”无意地,随口又再补上,“还有些什么演员合同,那段娉婷、唐怀玉什么的,一并归我,弄部电影玩儿玩儿。就这么办。”——丹丹的心狂跳。

丹丹的酒意上了头脸,一跤跌进一个酩酊而又*的神奇世界中。四周是一片金黄的璀的光影,她身畔是双闪耀着强烈感情的眼睛——不管她什么时候,无意投过去一瞥,他都是看住她的。

中间有一个水火不容的境界,只待她一步跨过去,甘愿的。

她有点飘忽地由佣人领着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自来水的蒸气,叫眼前一面圆形大镜有点迷乱,丹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中的自己,说道:

“你要小心!”

心跳得很厉害,面颊微微地也痉挛着,一滴眼泪偷偷滚了出来,心底升起又浓甜又难受的感觉和感动。

——他把一切都买下来,重新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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