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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以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同样的肉。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5、雨夜
凌晨三、四点。雨已下了很久很久,还不肯停,像哭了一宵……
一辆的士在微凉的雨夜无目的地驶着,一直没有客人,经济不景,市况很淡,大家不大上街,何况是鬼月?
的士胡乱地在东区逡巡,水拨在寂静中律动,划破了前路。车内车外都一片模糊。
司机看表,不觉已五点多了。夏末秋初的早晨,曙光应惺忪照射大地。不过——
「看来今天不会出太阳了。」
在太古城路口转角处,一个女人招手:「的士!的士!」
长发披面的她持一把红色的伞,独个儿等着。
伞是缩骨遮,刚才风猛,已向上翻成一个兜,勉强挡着雨。司机一瞧,皱眉,不想搭理。女人半个身子拦在车头,非上不可。
「你想拒载吗?」她板着脸。
司机有点无奈开了门,女人一上车,便把那伞扔掉。他眼角瞅着那废弃的破伞,说:
「破伞总比没伞好。」
女人一脸冰冷,完全不与他作眼神接触,所以他没多言。只问:
「小姐,到哪儿?」
「赤柱。」声音虚弱。
「赤柱——?」
「监狱。」
他发觉女人有些颤抖。奇怪,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大概是探监吧!他默默开车,往前驶。
不经意地抬眼望望倒后镜——
女人不见了!
他心头一凛,马上转过头去,原来她弯下身子,抹鞋的动作,车子一颠,他马上定一定神,好好把钛。自己吓自己。
空气太冷寂,他问:
「小姐,这么早入去?『锁匙佬』还没上班。」
「早些去等,怕误了时间。」她木然。或许自觉语气不好,又道:「这个钟数的士很少,幸好遇上你,刚交更吗?」
「不需要交更。」
她听不清楚:
「全天候?不累吗?」
「自己车。」他说:「生意难做,怎么敢休息?没遇上你,便食白果。」
她不答。取出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理着湿发,手势迟缓,目光不知投放何处。的士驶过东区走廊,上了柴湾斜坡,走大潭道,经过坟场……
还没到水坝,女人忽然喊:
「慢点,我先搽一下口红。」
司机问:「给你亮灯吧?」
「不用了,搽好了。」她用力把嘴唇一抿,左右一磨,让口红均匀点。小镜子在雨中一闪。
司机见到女人颈部有道疤痕,又开始忐忑不安了。女人道:
「我男友用刀割的,这是大动脉,流很多血,几乎没命——我一会儿去探他。」
司机狐惑,打了个寒噤。
女人自顾自说下去,彷佛在开解自己,而不是向陌生人倾诉:
「虽然他是我第一个男友,也拍拖四、五年,不过他性格软弱,又不长进,我跟他没有前景,连孩子也打掉。分手后认识了一个开设计公司的男友,我们准备十一月结婚,还买了太古城一层楼——」
司机没有打断她,他知道,只要开始了,她一定会继续把前半生说尽,像停不了的雨……
「他天天在我家和公司楼下等,在街上下跪,央求复合。每天割自己一刀,以示决心改过。我看着他花斑斑的渗血的手脚,很窝囊,竟有点心软。毕竟我们曾有一段甜蜜的时光,我们应该有一个孩子。想到他完全负不起家庭责任,我又犹豫了——」
女人有点哽咽,但她没有泪,因为往后她流血……
「他刺激得发疯了,那晚跟踪我,在公园割了我三刀。你看,这一刀最要害。然后他自杀——我没有死,他也没有死,因严重伤害他人身体,所以判监。」
司机鼓起勇气:
「你——真的没事?」
「你看,刀疤像不像一条蚯蚓?」
「有脚,像蜈蚣。」司机又觉不妥:「说笑吧!千万别介意。」
「我是不是犯贱?」女人问:「我最后还是拣他——他可以为失去我而死!这个男人……我是不是好蠢?」
司机眼中有一丝妒忌,还没打算回话,女人道:「你不必答我。」忽然望向窗外:「咦!有人招手截的士。」
「是吗?」司机扭头向左一看,「没有呀!」
「有。」女人又道:「这边是另一家人,有大人有小孩——」
「啊?见不到。怎么会?」
女人说:
「别管。直驶。」
司机踏油门,声音有点异样。
「往水坝的路,怎会有客截的士?他们见不到车上有人吗?」
女人正色:「你不要吓我!」
司机试探:「真的见到?」
「你怕?」女人问。
「当然,大家不同类。」司机带着不自然的神色,骇笑,藉此壮胆。
女人神秘地凑近他:
「也有另一个可能:他们看不到我——以为是空车。」
「你别乱说!」司机道:「我不信。」
「现在是农历七月,不要嘴硬。」还没说完,女人嚷:「哎!停下来停下来——」
那是一间便利店。
女人道:
「对了,我要买些香烟毛巾给他,还有瑞士糖和朱古力……」
「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便利店?」司机迷惘。「新开的吗?」
「下车,我要下车。」
女人冒雨飞跑进店——他想,
她是真的爱他,这是「债」。既然死不了,便得还债。总是某人欠了某
人……
司机叹一口气。
放过她吧。
他把的士驶向不可测的前方。一直驶,漫无目的——又实在有个目的。看谁时运低了,送上门。自己总不能永远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