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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青衣(短篇集/缺章版)(8)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1」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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