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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星辰尚未退去之时,小美已经走在通往定川的大路上,她眼含泪水走在天亮之前的月光里,泪光在她眼眶里闪烁。
一辆马车在日出的光芒里驶来,她怀抱包袱低头上了马车,低头坐下后用袖管吸干泪水,她抬起头后脸色凝重没有表情了,她看了看坐在马车上的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然后她去看无边无际的田野,她看见的是空空荡荡,她心里也是空空荡荡。
小美上次离去时,满怀不舍之意和负罪之感,这次的离去是伤心之旅,她离开的不只是林祥福,还有初来人间的女儿。
下午的时候,她在定川的车店下了马车,走到路口站住脚往四周看了看,记起来应该走上向左的街道,她知道一直走下去,看见寺庙的时候,就是快到阿强租住的房屋了。她在那里住过不安的一夜,第二天她就要回到林祥福身边,当时不知道命运会以何种方式迎接她。
她走过一个街口的时候,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阿强会不会不再等她,已经走了,已经回到溪镇,回到他父母身边,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会回到林祥福和女儿身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觉得阿强不会离去,阿强会一直等着她。她这样想着又走过一个街口,她听到身后的叫声:
“小美,小美。”
那是阿强的声音,小美转过身去,看见阿强兴奋跑来。阿强跑到小美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回跑,小美被阿强拉着跑去,不知道阿强要干什么,阿强边跑边说:
“快去看,快去看马抬轿子。”
阿强拉着小美跑到街口,向右一转继续跑去,跑到马和轿子跟前,阿强才站住脚,他的右手指向马抬轿子,兴奋地说:
“你看,你看。”
小美看见一前一后两匹马抬着的一个轿子,两个轿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牵着各自的马,轿子里坐着几个人。阿强让小美去看轿子前后两匹马的步伐,步伐跟操练的兵勇那样整齐统一。
阿强说:“两匹马的步伐不统一,这轿子里的人就会掉出来。”
阿强又说:“我第一次见到马抬轿子。”
然后阿强仔细看起了小美,看到小美此前隆起的腹部平坦了,小美的脸圆润了,毫发无损的小美让阿强笑了,他觉得自己功不可没,他说:
“我每天都去庙里烧香。”
说完这话他的眼睛红了,哽咽地说:“你终于来了。”
小美也是仔细看起阿强,觉得他胖了,他身上的长衫没有见过,应该是他在定川的裁缝铺定做的。小美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这是她这个奔波一天里的第一次笑容。
小美在定川住宿一夜后,再次与阿强长途跋涉,昼乘马车夜宿旅店,一路南下,因为小美沉默寡言,阿强也就很少说话。渡过长江后,南方在他们眼前展开,树木青草茂盛生长,庄稼郁郁葱葱,河流在田野里纵横交错,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离开定川时,他们的目的地只是回到南方,渡过长江以后他们就要面临具体的去处。
小美继续搭乘南去的马车,阿强不知道小美要去何处,只是一路跟随,接近上海的时候,阿强以为小美是要去上海,那里记载了他们两人最为快乐的时光。阿强问小美是不是去上海,小美摇摇头,说在上海开销太大。阿强迷茫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去哪里?”
小美的回答让阿强吃了一惊,小美说:
“回溪镇。”
二十六
阿强去万亩荡西里村接上小美远走他乡之后,沈母脸上严厉的神情不见了,阴郁的表情取而代之。沈父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情,偷了家里一百块银元,还将柜台抽屉里的铜钱席卷一空,他拿起儿子留下的书信看一遍就会叹息一声,然后说:
“不孝之子。”
十多天后一个熟悉的顾客上门取衣时,出于关切,询问阿强和小美是否有了消息。沈母面无表情摇摇头,沈父则是一怔,顾客走后,沈父愁眉苦脸,说他怎么知道阿强和小美的事?沈母说:
“纸是包不住火的。”
一年过去后,阿强和小美仍然杳无音信,沈家的织补生意也是日薄西山,原本就不热闹的铺子,如今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动作迟缓的老人,由于时常不能按期交货,上门的顾客一天少于一天,后来经常是几天见不到一个顾客,两个老人早晨取下门板后,呆坐到傍晚再合上门板。
沈父此前一直喜欢这个勤快节俭心灵手巧的儿媳,沈母执意休掉她之后,他难过了几天。现在他时常咒骂小美,说小美是妖精,儿子离家出走是被这个妖精迷惑了,末了还会后悔叹气,说小美初来时偷穿花衣裳那回就该休掉,当初不该心软。
沈母神情阴郁地听着丈夫的咒骂,一言不发。自从儿子与小美远走他乡后,沈母没有说过一句相关的话,其他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她每天早起晚睡操持家务,直到有一天病倒了。
沈母卧床不起咳嗽不止,一个毛手毛脚的女佣来到沈家,代替沈母做起了家务,然后沈家经常响起盆碗掉地的破裂声。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医成了沈家的常客,隔上半月跨过门槛,走进沈母的卧房,身后紧跟一个精瘦的徒弟,头发花白的中医坐在床旁的凳子上,给沈母切脉,精瘦的徒弟坐在桌案前,切脉之后中医唱戏般地唱起药方,坐在案前的徒弟奋笔疾书,将师父唱出的药方用蝇头小楷书写在一张白纸上,又稍等片刻,等墨迹干透,才将师父的药方双手捧起递给沈父,沈父给他铜钱,他说声谢了。头发花白的中医对沈父叮嘱几句,起身而去,精瘦的徒弟紧随其后,那模样和来时一样,仿佛怕自己跟丢了。
沈父时常手捧着药方匆匆出门,去药铺配药,回家后直接进了厨房,亲自为妻子煎药,因为那个毛手毛脚的女佣打碎过一只煎药的砂锅。
头发花白的中医把药方唱了又唱,始终是九味药,只是剂量增减不同。沈母的病情在唱出的药方里有增无减,咳嗽时出现殷红的血丝,此后床前多了一只木盆,早晨时里面放上清水,到了傍晚水质已经黏糊和暗红。
沈母病倒后,织补铺子的账簿就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账簿里夹着小美离去时留下的银簪子,如同书签,她合起账簿时就会把银簪子放入这一页。起初她还能半躺着,一边咳嗽,一边核对账目,其实那时候入账已经很少。随着病情加重,她已无力翻阅账簿,即使如此,她也不让账簿离开。她醒来时左手就会哆嗦地搁到账簿上,仿佛搁在自己的生命上。
这个曾经威严的女人那时目光空洞,有时神志不清,有一天晚上奄奄一息时突然叫出了小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急促,睡在隔壁房间的沈父拿着油灯慌张地过来,对她说:
“小美不在这里。”
“叫她过来,”沈母声音虚弱地说,“账簿要交给她。”
沈父伸出手说:“账簿交给我。”
沈母继续虚弱而固执地叫着:“小美,小美。”
沈父无奈地站在那里,沈母叫累了,开始喘息起来,片刻后又对沈父说:
“叫小美过来。”
沈父回答:“小美不在这里。”
沈母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说:“去叫小美过来。”
“她不在这里,”沈父说,“她跟那个不孝之子走了。”
“走了……”
沈母安静下来,慢慢闭上眼睛。她的呼吸逐渐消散,她似乎是在回想小美的时刻里死去的。这个严厉的女人,这个一生都将情感深藏不露的女人,离世之时流露了对小美的想念。
沈母入棺时贴身穿着大红细布做成的内衣,外套绿色丝绸的衣裤,头戴缝上一颗珍珠的帽子,睡在绣着太阳和公鸡的枕头上。
出殡的时候,沈店来了七个亲戚,全体穿白,沈父走在前面低头而泣,护送沈母的棺材前往西山安葬。沈母生前清醒时再三叮嘱丧事从简,沈父没有去请城隍阁的道士,也就没有道士分列两行的肃穆,更没有笛、箫、唢呐和木鱼的悠扬之声。沈父请来一支便宜的乡下唢呐队,他们吹出来的唢呐声毫无悠扬可言,可是比道士们的乐声响亮了许多,他们鼓起腮帮子,一路热热闹闹吹到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