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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62)



林祥福以田野般的宽厚接纳了小美,小美想过的种种惩罚无一出现,种种爱护一一到来。小美在这里再次出嫁,这次比上次正式,写庚帖合八字,庚帖在灶台上放了一个月,灶神爷保佑了他们。林祥福请来两位漆匠一位裁缝,漆匠给家具刷上亮晃晃的油漆,裁缝给小美做了一件宽大的红袍。然后林祥福把一张四方桌改造成花轿,小美身穿红袍坐上花轿,女儿有惊无险出生。

此后的生活看上去平静又快乐,林祥福沉浸其间,小美则是强作欢颜,女儿的出生仿佛是催促之声,催促她再次离去。

小美与女儿在炕上形影不离,白天时抱在怀里难以舍手,黑夜里她会从睡眠里醒来,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抚摸襁褓中女儿的脸,流连忘返的抚摸仿佛要把女儿的气息随手带上永留在身。林祥福出现在屋子里时,小美的眼睛才会离开女儿一会儿,她的眼睛去追踪林祥福了。

小美盼望女儿满月的日子慢点来到,可是每一天的日出到日落似乎是在眨眼之间。然后收生婆带着剃头匠来了,村里来了很多人,院子里站不下的,就站到院子外,看热闹的孩子爬到了树上坐到了院墙上。剃头匠用剃刀小心翼翼刮去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小美用一块红布将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包裹起来的时候,双手颤抖了。

看着小美将胎发和眉毛包裹好了,收生婆说按规矩婴儿满月礼落胎发后应该挪窝,由外婆或舅舅抱去自己家小住。林祥福说女儿的外婆不在人世了,舅舅远在长江以南,路途千里,不便挪窝。收生婆想了想说也是,她说不挪窝了,只是走满月还是要走的。林祥福问收生婆怎么走满月,收生婆说只能将就着走满月了,只是要由女方亲友带上衣帽鞋袜来,背着婴儿向南走一走,因为婴儿的舅舅在南方,这样就算是走过了。林祥福指着田大说,他家代表女方亲友,不过衣帽鞋袜需要三天来准备。收生婆说那就等三天,三天后背上婴儿走满月。收生婆临走时吩咐小美,折一束桃枝,用红绳系上五颗染红的花生和七枚铜钱,桃枝是驱邪,花生是长寿,铜钱是七星高照人财两旺。

三天后,小美手里举着系上了花生和铜钱的桃枝,田大的女儿背上襁褓中的婴儿,走出林祥福家的院门。村里人簇拥而去,林祥福跟在小美和田大女儿身后,走在旁边的收生婆阻止了林祥福,她说走满月应是女方的事,男方不用跟随。林祥福站住脚,在嘈杂的人声里对田大女儿大声说:

“先在村里走一圈,上了大路往南多走一程。”

田大女儿回头答应一声,收生婆对她说:“走满月不能回头,回头了就得退回重走。”

手举桃枝的小美和背着婴儿的田大女儿倒退着往回走,她们两个都不敢回头。退回到林祥福家的院门处,收生婆想起了什么,问林祥福:

“有没有在孩子怀里放了写有字的纸?”

林祥福摇摇头说没有放纸,收生婆说:“放上纸,孩子日后能读书知礼。”

林祥福赶紧跑回屋里,拿起一张他写过字的纸,跑出来交给收生婆,收生婆仔细叠好后塞入婴儿襁褓里。

林祥福问收生婆:“还需什么?”

收生婆想了想说:“去拿两根葱。”

林祥福跑进另一个屋子,拿了两根大葱过来。收生婆把两根大葱塞入婴儿襁褓,襁褓里像是长出了大葱,熟睡中婴儿的脑袋刚好靠在大葱上。村里人见了哈哈笑个不停,林祥福和小美也笑了,田大女儿看不见背后婴儿的奇怪模样,看见村里人都在大笑,她也跟着笑起来。只有收生婆没有笑,她对林祥福说:

“有了葱,孩子日后聪明能干。”

走满月开始了,田大女儿背着婴儿在村里走了一圈,收生婆和手举桃枝的小美走在两旁,村里人前前后后走着,路窄时人群变窄,路宽时人群变宽。走出村庄,走上大路往南走去时,一直熟睡的婴儿醒来了,脑袋依旧靠在两棵大葱上,懵懵懂懂看着这么多的人,听着这么多的声音。

看见婴儿醒了,收生婆指着前面一个村民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没有反应,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收生婆指着另一个村民,继续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还是没有反应,村民们一个个上来,学着收生婆的话,指着别人对婴儿说:

“见过吗?”

婴儿听到不同的声音有趣地此起彼伏,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看见婴儿笑了,村民们争先上前去说那句话,一个村民使用了滑稽的腔调,婴儿笑出了咯咯的声音,其他村民也开始拿腔变调说话了,婴儿咯咯的笑声接连不断,两棵大葱不停抖动。

二十四

小美没有在女儿走满月之后离去,虽然她每天早晨醒来时,都会觉得与女儿与林祥福离别的时刻来临了,可是她一天一天在拖延。她给女儿喂奶的时候,女儿的脑袋靠在她的臂弯里,女儿的小手则是在她胸前轻微移动,正是这挽留之手,让小美去意徊徨。

这一天林祥福终于有了空闲,他怀揣三十枚银元牵着毛驴进城,这是一年收成的积余,他要到聚和钱庄去换成一根小黄鱼。

下午的时候,身穿土青布衣衫的小美,抱着女儿坐在院门口,迷离的眼睛眺望村口的大路,怀里的女儿睁大眼睛端详母亲。上午出门的林祥福迟迟未归,直到落日西沉之时,小美听到毛驴的铃铛声在风中飘来,她定睛一看,林祥福牵着毛驴已到村口。

林祥福一手牵着毛驴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笑呵呵走到小美身前,他将糖葫芦递给小美,又俯身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然后与小美一起走进院子。林祥福牵着毛驴在院子里慢慢地遛圈,他告诉怀抱女儿坐在屋门前的小美,牲口下了套,一定要遛遛道。

这是一个被晚霞映红的黄昏,坐在门前的小美不时将糖葫芦放到婴儿的嘴唇上,让她舔舔甜的滋味,霞光照耀着她们,小美土青布的衣衫看上去像枫叶一样红了。

这天晚上,林祥福和小美都是迟迟没有入睡。林祥福从墙的隔层里取出那只木盒,他把小黄鱼放了进去。两个人躺在炕上,中间睡着他们的女儿。林祥福说,一路走回家时,胸口的小黄鱼沉甸甸的,以后每年都会有一根,十年后就是一根大黄鱼,就有十一根大黄鱼了,等到女儿十六岁出嫁时,会有十一根大黄鱼,还有八根小黄鱼,那时一定要给她办一套像样嫁妆,让她风光走进婆家。

林祥福的话让小美哭泣起来,林祥福不知道小美哭泣的根源,心想她是在自责,他说有时自己想起那些金条也会气上心头,但是过一会儿就好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林祥福说完沉沉睡去,小美睡着没有多久,被女儿饥饿的啼哭唤醒,小美起身下炕点亮煤油灯,再坐到炕上给女儿喂奶。女儿吃饱之后她解开襁褓,让女儿趴在自己大腿上,给女儿换尿布。这时候小美惊喜地看见女儿的头抬起来了,此前女儿的头一直需要依靠,现在女儿的脖子突然有力量了,头抬了起来,而且东张西望。

小美叫醒林祥福,她要和林祥福共同经历这个时刻。林祥福支撑起身体,睡眼蒙眬看着小美,小美让他去看女儿,他看到女儿时“啊”地叫一声,完全醒过来了。

女儿的头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往上,乌黑发亮的眼睛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林祥福笑出了声音,他说女儿的头动来动去,像是乌龟的头,他补充说:

“乌龟的头伸出来就是这样。”

这时的小美泪流满面,林祥福对着小美笑了,他说:“将来女儿出嫁时你定然哭成个泪人。”

林祥福不知道小美流下的是离别之泪,女儿的头突然抬起来了,这是女儿成长里的最初一步,小美见证了这一步,她告诉自己应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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