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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浪涛般起伏的加油声里,三个人都爬出了十米。爬过十米的石灰线以后,三个人还在往前爬,曾万福第一个忍受不了疼痛,开始嗷嗷叫了起来,曾万福一叫,陈顺和张品三也嗷嗷叫开了,嗷嗷的叫声瘟疫似的在人群里迅速蔓延,不一会儿加油的叫声变成了嗷嗷的叫声。三个人都爬过了二十米的石灰线。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够爬出二十米远,二十米之外没有石灰线了,这三个人还在向前爬去,不过他们已经不再嗷嗷叫了,他们呜呜低鸣,如同深夜的猫叫,不一会儿受到感染的人群也响起了一片呜呜声。差不多有三十米的时候,陈顺第一个扑嗵倒地,他是脑袋撞在了地上,发出的声响就像是一只木桶扔进井水里。下一个扑嗵声来自张品三,划船的曾万福平日里用惯了手脚,撑到最后才趴在地上,曾万福成为“耕田”状元。
这三个人瘫痪在地,木棍从他们腿上取下来以后,他们仍然趴在那里,他们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别人把他们扶起来时,他们的腿无精打采像是纸张叠出来的,身体摇摆了几下,又摔倒在地。顾益民叫来三个轿子,把他们三人抬回家中。
三天以后,溪镇的人们在不同的地方看见这三个人,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时间出现,都像是蹒跚学步的婴儿那样扶着墙慢慢走来,都是走几步歇上一会儿,他们比赛时撞到地上擦伤了脸,苦笑挂在脸上的伤痕里。
三十三
土匪的帖子在绑票十一天后出现,那些被绑票的人家清晨打开屋门时,在飘扬的雪花里看见门上插了一把亮闪闪的尖刀,刀尖上挂着一张沾上雪花的纸,纸上写着赎金数目和赎人地址。
李美莲度过了十一个不眠之夜,身旁的陈永良时常在翻身之后一声叹息,李美莲有时会浅浅地睡过去一会儿,街上的脚步声又会让她惊醒,她支起身体侧耳细听,辨别脚步是否在院子门前停留。这个深夜,李美莲听到了停留在院子门前的脚步,还听到了什么东西插到院子门上的声响。脚步声离去之后,李美莲披衣下床走出去,打开院门后看到土匪留下的帖子,她使劲拔下尖刀,回到屋里看见陈永良坐在床上。
陈永良看着李美莲手里拿着的纸和尖刀,悄声问:“帖子来啦?”
李美莲点点头说:“来了。”
两个人在煤油灯下将土匪的帖子看了几遍,林祥福在屋外敲门,他也听到了声响。林祥福进屋后在他们身旁坐下来,将帖子仔细看了一遍,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可以去把陈耀武赎回来了。他说一千银两的赎金已经准备好了,问陈永良是不是让木器社的张品三送去,陈永良摇摇头,说他要自己送去。
这天下午,顾益民召集商会主要成员到家中开会,他说赎金不应由被绑票的人家自己筹集,应在商会每年所得的捐税中划出。他说今天被绑的是他,明天被劫的就是你。顾益民说话时,远处隐约传来枪炮声,看到大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顾益民安慰他们,说这不是土匪,土匪哪有大炮?这是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在沈店那里交火,然后顾益民提高嗓音说:
“身处乱世,溪镇民众更应团结一致,有难共当。”
顾益民与大家商议后决定,赎金由商会开支,为保证不出差错,送赎金的人也由商会挑选。参与“耕田”比赛的曾万福、陈顺和张品三,众望所归成为给土匪送赎金的最佳人选。顾益民也倾向这三个人,只是担心在“耕田”比赛之后,这三个人的六条腿还能不能跑起来。
当天下午,在城隍阁前的空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阵阵喝彩声里,这三个人又是踢腿又是压腿,还表演了折返跑。顾益民十分满意,说真是六条好腿,踢的时候像猫腿,跑的时候像狗腿。
腊月二十七的上午,在城隍阁前的台阶上,被雪花染白头发的顾益民将二十三张数目不等的银票交给曾万福、陈顺和张品三,在飞扬的雪花里为他们送行。他高高举起一碗酒,三个满头雪花的“耕田”壮士也高高举起酒碗,被绑票人家的代表也举起酒碗,他们抹去了挂在嘴边的雪花,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顾益民对这三个人说:
“快去快回。”
这三个人的黑棉袄上都扎着腰带,腿上绑上绑腿,他们在人群里走过去时昂首挺胸,可能是过于激动,他们胸怀大志的神情里透出嘿嘿的傻笑。
走出溪镇以后,他们向沈店方向走去,走了十多里,拐上一条蜿蜒的小路,走到五泉,还要走过一段蜿蜒山路,才能抵达土匪帖子上写明的交赎金地点,那里有一座观音庙。
走过五泉,一个挑着空担子的农民和他们相遇同行,这个农民告诉他们,昨天在沈店城外亲眼看见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交火,打了一天,他躲在桥下听了一天的枪炮声,现在耳朵里还有嗡嗡响声。
他们快到观音庙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扛着枪向他们快步跑来。这时候前面也响起了同样的脚步声,一支差不多人数的队伍也在向他们跑来。两支队伍在相距三十来米的地方同时停下来,抬起枪互相瞄准,他们四个人刚好站在两边的射程里。飘扬的雪花让两支队伍都分不清对方是谁,各自向站在中间的这四个人打听,打听对面的是什么队伍,于是北方口音和广东口音从两头向他们而来,这时候那个农民说话了,他指着自己前面的队伍说:
“你们是北方腔,你们一定是北洋军,那头是广东腔,那头一定是国民革命军。”
话音刚落,枪声鞭炮似的响了起来,两边的子弹嗖嗖飞到了一起。曾万福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农民一头栽倒在地,接着陈顺和张品三挨了闷棍似的倒下了,曾万福这下明白过来,他挥舞双手狂喊:
“别打啦,别打啦,你们过会儿再打。”
曾万福的喊叫没有制止枪声,他看见两边的队伍一边射击,一边在小路旁分散开去,子弹在他身前身后嗖嗖地飞,他撒开腿奔跑起来,跑去时挥舞双手,像是在抵挡子弹,就在他快要跑出射程时,一颗子弹削去他右手的中指,他全然不觉,只知道拼命奔跑,把裤腰带都绷断了,裤子往下滑,他伸手从裤裆那里提着裤子跑。
曾万福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他不知道自己跑向什么地方,只是觉得有时候拐弯有时候过桥。他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提着裤子。被子弹打掉了中指的右手鲜血淋漓,去提裤子时又将裤裆染成一片血红。
曾万福一口气跑进溪镇,跑到顾益民家门前,这时候他才觉得没有子弹的嗖嗖声了,他气喘吁吁站住脚,右手提着裤子,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一会儿,发现已经来到顾益民的宅院门口。
正在书房的顾益民听仆人说曾万福回来了,他吃了一惊,曾万福他们走了还不到三个时辰,随即他预感出事了,起身走出书房,来到大堂,曾万福提着裤子站在那里,一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见到顾益民出来,曾万福断断续续说出了打仗、子弹、北洋军和国民革命军几个词。他觉得顾益民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裤裆,他也低头去看,看见裤裆上一片血红,脑袋摇晃了一下,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吓昏了过去。
死里逃生的曾万福此后的几天里神志不清,别人问他问题,他都是迷茫地看着对方,似乎是在辨认说话的人是谁。他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举着少了中指的右手,神色迷茫地看着,好像在思考为什么右手只有四根手指。谁也无法从他嘴里了解到陈顺和张品三的下落,有人摸遍他的口袋也没有找到那二十三张银票。顾益民记得在城隍阁前出发时,亲手将银票交给曾万福,也有人说看见曾万福当时转给了陈顺,又有人说是转给了张品三。更多的人说他们没有注意银票的事,他们当时被这三个人出发时的气势所吸引,他们走去时满脸英雄气概,结果曾万福丢了魂回来,像个傻子,另外两个没有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