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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儿给卷走了?”凤儿问道,声音虚虚的。
栓儿和牛旦都生长在缺水的地方,都不会水。
“……我顺着河就往下跑,跑着喊着。跑出去五六里路又往回跑。哪儿也找不着我栓儿哥!”
“牛旦儿,你见栓儿落进水里了吗?”柳天赐问道。
“那桥塌了,栓儿正跑到桥中间……”
“说不定跑过来了?”天赐说。
“那桥……那桥一眨巴眼就没了!跟面捏的似的!”牛旦说着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用拳头胡乱捶打自己的脑袋。
他沿着河来回地找,一直找到天微明。他是跑到了下游,跑到董家镇,从镇上那座石桥上过来的。凤儿见牛旦不停地捶打自己,上去拉他,拉不住,她抱住他。
柳天赐两手拄在拐杖上,用拐杖捣着青砖地:“盗墓?!盗墓连老天都容不得你!我以为你们跟这挨天杀的勾当早就两清了,你们坑我没关系,你们坑了你们自己!凤儿这才嫁出去多久?这就叫她守寡?!……”
“有啥你冲我来!”铁梨花说,口气又冷又狠:“别张口就诅咒孩子们!”她看了一眼哭得走了样的儿子和柳凤,一阵鄙夷:“哭丧等见了尸首再哭不迟。谁说栓儿已经死了?!谁认准他就掉到水里去了?!”
她这一说,屋里马上安静了。凤儿抬起脸,心里有些愧:梨花婶子说的对,提前给栓儿哭丧不是在咒他吗?她看着灯光里的梨花,明一半暗一半的脸,冷得让她发畏。这不再是村里人眼中俏丽温婉的梨花婶子;这就是那个铁血的盗墓圈里的女首领。
“牛旦,你和栓儿找着那个镂空薰香瓷枕没有?”她问道。
“找着了。栓儿说他拿着,叫我先跑……那时候双井村的人恐怕都起来了——狗闹死人了!”牛旦说。
凤儿知道各村都有防匪盗联保,若是狗闹得狠,村邻们就会拿矛子、猎枪各处巡视。她眼睛不时看着铁梨花,似乎她那一丝表情也没有的脸能给她主意,为她做主。
“牛旦,让我看看你……”母亲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
“嗯?”儿子把脸一闪。
“这儿好像有伤。”她双手稳住儿子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放开,说:“没啥。我看着像有血。栓儿会找着的,你别难受,你们都别难受。栓儿不会撇下凤儿走的。”
她语气中不带忧伤,也不带鼓舞;她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
“牛旦儿,你啥也没带回来?”
“哟,我差点忘了!”牛旦快步走出窑屋。不久,胳膊下夹着个小包裹进来。“没顾上看,都是些啥。”他把那包裹递给母亲。
铁梨花把包裹打开,将灯挪过去:包裹是栓儿的衫子,是凤儿用今年的棉花织的布做的,奇怪的是,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凤儿根本不去看铁梨花如何一件件鉴赏四百多年前的珠宝。
铁梨花从自己头上拔下簪子,把不多的几样珠宝划成两份。“这是栓子的一份儿。牛旦儿这一份儿,就让我拿去做寻找栓子的费用。”
她冷静得让凤儿害怕。
“万一栓儿让人救了,人家给他治了伤什么的,咱总得给一份厚礼。”
柳天赐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桌边,一把将所有的珠宝往铁梨花那儿一扫:“俺爷俩不要这脏东西。就是今天断炊,我们饿死也不沾它!”
铁梨花似乎一点也不恼他,一件一件把东西拾起来。“也行。我先替栓儿收着,等他回来我再交给他。”
“敢!”
“说谁呢你?”铁梨花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从小到大,还没谁跟我说:你敢!”
“栓儿要敢把那脏东西拿进我的门,我不认他这个女婿。”
“哟,把你给正派的!”铁梨花仍然笑嘻嘻的。“你连我也别认吧,啊?”
柳天赐摸索着坐下来。她是什么妖孽他也不能不认她。天赐想到第一次从她家门口过,她在纺花,他叫她“徐凤志”;从那一刻,他心里再搁不下第二个女人。
“杜康仙酒家”在鬼子抄过之后,老实了一阵,最近把地上的热闹搬到地下去了。这一带土好,四天就能打出一个地下的“杜康仙酒家”。从原来的天井开出一个洞,往下打,几间高一丈五,宽十多丈的窑洞便打成了。再有人来抄,赌徒们可以顺着地下一个长洞跑掉。那长洞的出口在离董村不远的一个磨坊里,跟小闺女们躲鬼子的洞连在了一块儿。
赌棍们这天看见木梯子上下来一对绣花鞋,有人打了声唿哨。绣花鞋不紧不慢地下来了。渐渐地,人们看见那扎着黑缎子绑腿的秀腿,然后是细细的身段,身段裹着镶银狐皮的黑条绒夹袄。不久,那肩、那颈也下来了,高高的袄领上面,托着一张微微扑了粉的面孔。他们开始对这面孔的不年轻有点失望,但从面孔的绝顶漂亮又找补了遗憾。赌棍中有人认识她,说:“这不是铁梨花吗?”
薄施脂粉的铁梨花站在这个乌七八糟的男人群落里显得娘娘般的贵气。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们,笑笑说:“我来找一个人。”
“您上回不是找着彭三儿去顶壮丁了吗?”
“这你们也知道?”她笑着说。
“咱这些人,啥事打听不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光头说。
“那您这回找谁?”又有两个人问。
“谁都行啊。”她说。
这回答奇妙,人们不吱声地瞪着她。这里面的人都神通广大,敢拼敢死。她从自己袖管里抽出一个手绢包,打开,里面是一张二百圆的银票。
“谁能帮我找着那个人,这就是谁的。”
“活人死人?”一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问。
“都行。”
人们觉得她实在很难猜度。静了一会儿,二十七八岁的光头问她,这个人是怎么个来龙去脉。铁梨花说他们不必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洪水给冲跑了。找他得下水去捞,或者沿着河两岸到各村各镇去打听。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陆大栓。
赌棍里有认识陆大栓的,马上说:“那货不是跟保长打架挨了几刀吗?”
“谁能找着他,这钱就是谁的。”她看看所有人:“我说的话赖不掉,有这么些作证的呢。”
“您老死的也要?”光头说。
“要。”
旁边的人朝光头起哄:“秃子,你有水性吗?一泡尿就能把你淹死!”
那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站起来,说:“我去。”
秃子不愿意了,说:“我这都答应下来了!”
铁梨花说:“谁去都行,去多少人都行,反正找着的才拿钱。”
“死的不好找,”腮上带疤的人说,“泡发了人就全走样了。有啥记号没有?”
铁梨花说:“他没啥记号。”她停了停又说:“在村镇里找的时候,打听打听古玩黑市,看有没有一个镂花瓷枕头卖出来了。找到瓷枕头,就知道要找的是人是尸了。”
“啥瓷枕头?”一个赌棍问。
“值多少钱?”另一个赌棍问。
“一钱不值。”铁梨花说。
人们看着她从木梯子上攀登上去,都议论这个女人啥来头,多大岁数,怎么有这么好的派头。一个年岁大的赌徒说他想起了赵元庚原先的五奶奶,人家都传说她一双眼发蓝,刚才这位半老徐娘眼光也有点蓝。
“杜康仙酒家”的小伙计把铁梨花送到街上,看着她上了骡车。
镇上的店家正在打烊。杂货店老板一见铁梨花过来,便招呼她进来看看刚到的洋布。日本洋布比自家织布贵不了多少,老板隔着马路推销说。一家屠户也认识铁梨花,说打仗打得吃食都涨价,梨花要买肉,他让她占便宜:肥肉只收瘦肉的钱。梨花笑笑说她改日再来。所有店家都认识铁梨花,因此她在他们的一路招呼声中出了董家镇。
刚一出镇子,迎头撞上柳凤背着一个学生走来。这个学生铡草铡了小脚趾,天天父亲或柳凤接送上学。凤儿见梨花喝骡子停车,忙说她这就到了,不用车送。柳凤知道梨花卖了五亩地,到处使钱,让人去找栓儿,原本对她的那点怨,早已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