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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24)



牛旦朝坑底下说:“黑子都嗅出老墓道的臭味了!”

栓儿说:“梨花婶子多本事!瞅准的地方都错不出三两丈去!她肯定站在这地方头晕乎了!”

牛旦说:“上来吧,你没劲了!待会儿一下雨就不好挖了。”

一丝不挂的栓儿被牛旦拽了上来。又把脱得一丝不挂的牛旦系到坑下。两人小时候吃奶不分彼此:栓儿母亲奶过牛旦,梨花也奶过栓儿,这时他们掘墓还是遵照掘墓的行规,下坑不穿一丝一缕。又是一个钟点过去了。

“见棺材没?”栓儿在上头问。

“还没。”里面的声音让栓儿一听就知道,牛旦已经钻得很深了。

“你上来吧,牛旦儿!掘墓我比你掘得多多了,开棺材还是让我来!那可不是好干的活儿!”

没声音了。

“听见没有?”栓儿两手握成喇叭,圈在嘴上,对下面压低声喊道。

下面的牛旦还是不回答。栓儿急了,又问:“你咋了?没事吧?!”

他这一嗓子把黑子吼得汪汪大叫。双井村半个村的狗都跟着咬起来。被栓儿骂了几句,黑子赶紧把叫声憋回去,憋成喉咙里的“呜呜”声。

他两手使劲拽绳子。拽上来的是一大筐土,里面混着墓砖,还混有木头屑子。

“牛旦儿!你听见没有?我让你上来!”

牛旦一声不吱。栓儿真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正打算找个法子把自己系到坑里去,牛旦在下面说:“拉呀!”

“你奶奶的,把我吓死了!”

牛旦被栓儿拉上来,对他转过身,撅起屁股。栓儿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笑着说:“行了,里头藏了个祖母绿,我看见啦。”

牛旦却不理他,仍然把两个胳膊肘架在膝头,屁股撅得比他自己的头高。

栓儿又给他一巴掌:“你藏个祖母绿在里头我也不在乎,行了吧?”

牛旦说:“你还是看看。做啥事都得讲规矩,盗亦有道,这是我妈说的。”

“那就是说,我下去你也疑惑我往屁眼里藏宝贝?”

“我不疑惑。不过我得看。”

“行行行!”栓儿在牛旦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后就把绳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栓儿下去不多久,雨下起来。牛旦的头和脸让巨大的雨点砸得生疼。

“栓儿哥,”他对洞下叫道,“不行咱明天再挖吧?”坑下传来栓儿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马上墓门就要启开了!……奶奶的,蜡烛灭了!……”

牛旦把包在油纸里的火柴搁进筐里,系到坑底。黑子被雨淋得东跑西窜,不断抖着身上的毛,响响地打喷嚏。雨下成一根根粗大的水线。跟前几天的雨相比,这是正戏开场,前几天只能算过门。雨水从坑沿往坑里灌,用不了多久,墓道就得淹了。但现在收手,还得把挖出的土填回去,不然就成给别人挖的了。

“牛旦儿!开了!……”栓儿在地底下说。

当然是棺材开了。从坑里提上来的土和碎墓砖给雨水冲刷,泥水直往坑里灌,似乎要把坑里的栓儿就此埋在里面。

“接好喽!”地底下的栓儿说。

牛旦赶紧拉扯绳子。筐被提出坑沿。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冰冷扎骨的玉器、珠宝。可他没有摸到那个瓷枕。

“就这些?”他对着坑下叫道。

“还有呢……找着了……这他奶奶的瓷枕头有啥好啊?”

“你快点!”

村里的狗这回叫得把附近几个村子的狗都闹醒了,也跟着叫起来。董村离双井村虽然有五六里路,但一路过去所有村子的狗都跟着双井村的狗瞎咬,终于把董村的狗咬醒了,跟上来。人们以为鬼子来了,准备跑反,可又没听见响枪。一转念,人们想,鬼子来了狗也没闹成这样啊。

梨花听见狗叫得邪乎,赶紧吹了桌上的油灯。她听见天赐的门开了,天赐的嗓门在叫“凤儿”。

“凤儿!……栓儿回来没有?”

梨花见凤儿从床上起来,马上捺住她。她把门拉开一条缝,对天赐说:“没事,睡你的去吧。”

天赐对梨花的出现有些惊异,愣了一刻,说:“你啥时来的?”

“早就来了。”她知道他还在惊异,又说:“怕凤儿孤单,来陪她说说话。”

“……我以为栓儿回来了。”他说着进了屋。

梨花听着狗们慢慢息了声,又回到桌子边上坐下。见凤儿还站在那儿,她说:“不会有啥事的,今儿我还给盗圣爷上了供,敬了香……”

她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她知道凤儿心里对她有怨,对栓儿也有怨。窗子一阵白亮,天上打的闪把三丈深的窑屋都照亮了。铁梨花心里更是一团乱。她从赵家跑出来,也盗了十来年的墓,从来没遇上这么可怕的天,不由她不想到“报应”两个字。她后悔起来:卖了地还债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人要出个好歹呢?!

“梨花婶子,您不该答应他俩……”

“出不了事的。”她淡淡地说。她心里再后悔,再对凤儿抱歉,嘴上都不会认账。

第一声鸡叫时雨势小了。梨花从桌子边上站起,发现自己的腿肚子酸痛。她这一夜都是紧绷着两腿坐在那儿的,自己害怕的程度她都没有料到。凤儿毕竟是孩子,愁是愁,熬不过瞌睡,已靠在墙上睡着了。

大门一响,梨花赶紧跑到窗根。

外面响起牛旦的嗓音:“嫂子!嫂子!……”

凤儿“噌”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梨花赶紧跑到门口,手抖抖地拔开门栓。

“嫂子,我栓儿哥回来没?”牛旦在外面问道。

“栓儿回来了?”她也不知问的是谁。

这时牛旦的声音已在院子里:“嫂子!我栓儿哥回来了吧?”

梨花拉开门,院子里站着的男子身影她几乎认不出来:赤膊的上半身糊满泥浆,短裤上也全是泥。凤儿这时一只脚蹦着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后。

“牛旦儿,栓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凤儿问道。

昏暗里,牛旦似乎刚刚认出站在门口的女子身影不是凤儿,而是自己母亲。他惊得往后退一步,说:“妈,你咋在这儿?”

梨花顾不上回答他,问道:“栓儿呢?”

牛旦愣在那里。三丈深的窑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个空空的人壳似的。

“我……我栓儿哥没回来?”

凤儿已经从铁梨花身边走到门外。柳天赐也摸索着从自己屋出来了。

“你咋一个人?栓儿呢?”他忙乱中手中的拐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还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说。

“你俩不是一块儿去的吗?”天赐说。“看你湿的!进屋吧!”

牛旦进了堂屋,铁梨花已经把油灯点燃了。凤儿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看牛旦,又看看梨花。

“嫂子,我栓儿哥真没回来?”牛旦问道,眼睛却不往凤儿那边看。

“你俩咋走散了?”柳天赐问道,“不是说,一块儿去盘弄烟叶吗?”

牛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完全像个憨大憨粗的奶娃,张着嘴,闭着眼,哭得哇哇的。父女俩都不知怎么了,只是一个劲拖他到椅子上去坐,一个劲问他怎么了。只有铁梨花支撑不住了似的,往墙上一靠,一只手盖在眼睛上。

“那我栓儿哥……一定是让山洪冲跑了!……”牛旦说了一阵,终于说道。说完便蹲在地上,哭得窑屋直起回音。

凤儿顶不住了,也大声哭了起来。

牛旦抽泣着把他和栓儿如何失散的过程说了一遍:他和栓儿背着从墓里掘出的“货”往回跑,跑到古河道发现它已面目全非:山上下来的水把河涨得有五六丈宽,淹没了原先河道里的杂树。这时跑在前头的栓儿正要跨上木桥,牛旦在后面叫他,说不能过那朽了的木桥。大水正卷着山上的死树下来了,树撞到桥上,说不定把桥撞碎……栓儿却叫牛旦快点,说啥也得过桥。等牛旦跑到桥跟前,桥已经被撞碎,大水卷着碎木头往下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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