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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当时医院的手术室只是一间平房,我和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面玩耍,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散发着肥皂气息的潮湿床单拍打在我们脸上。
这是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不过这个记忆里还有着斑斑血迹。我经常看到父亲给病人做完手术后,口罩上和手术服上满是血迹地走出来。离手术室不远有一个池塘,手术室的护士经常提着一桶从病人身上割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走过去倒进池塘里。到了夏天,池塘里散发出了阵阵恶臭,密密麻麻的苍蝇像是一张纯羊毛地毯全面覆盖了池塘。
那时候医院的宿舍楼里没有卫生设施,只有一个公用厕所在宿舍楼的对面,医院的太平间也在对面。厕所和太平间一墙之隔地紧挨在一起,而且都没有门。我每次上厕所时都要经过太平间,都会习惯性地朝里面看上一眼。太平间里一尘不染,一张水泥床在一个小小的窗户下面,窗外是几片微微摇晃的树叶。太平间在我的记忆里,有着难以言传的安宁之感。我还记得,那地方的树木明显比别处的树木茂盛茁壮。我不知道是太平间的原因,还是厕所的原因?
我在太平间对面住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可以说我是在哭声中成长起来的。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家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沉默地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
我在很多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哭声。十年的岁月,让我听遍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哭声,到后来 我觉得已经不是哭声了,尤其是黎明来临之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
那时候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完整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彷佛是从炎炎烈日之下一步跨进了冷清月光之下,虽然我已经无数次从太平间门口经过,走进去还是第一次,我感到太平间里十分凉爽。然后,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我找到了午睡的理想之处。在后来一个又一个的炎热中午,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感受舒适的清凉,有时候进入的梦乡会有鲜花盛开的情景。
我是在中国的文革里长大的,当时的教育让我成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怕鬼。所以当我在太平间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时,它对于我不是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炎热夏天里的凉爽生活。
曾经有过几次尴尬的时候,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刚刚入睡,突然有哭泣哀嚎声传来,将我吵醒,我立刻意识到有死者光临了。在愈来愈近的哭声里,我这个水泥床的临时客人仓皇出逃,让位给水泥床的临时主人。
这是我的童年往事。成长的过程有时候也是遗忘的过程,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完全忘记了这个令人颤栗的美好的童年经历:在夏天炎热的中午,躺在太平间象征着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着 凉爽的人间气息。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偶尔让到了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这个消失已久的童年记忆,在我颤动的心里瞬间回来了。像是刚刚被洗涤过一样,清晰无比地回来了,而且再也不会离我而去。
假如文学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我想可能就是这个。就是让一个读者在靥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的作家的作品那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海涅写下的,就是我童年时在太平间睡午觉时的感受。
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文学。”
写作
《纽约时报杂志》邀请潘卡吉•米什拉撰写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二〇〇八年十一月,我的印度同行来到了北京。我们有时坐在温暖的室内交谈,有时走在冬天的寒风里。我们去了几家不同风味的餐馆吃饭,这位素食者离开北京之时夸奖我点菜的才华。我告诉他:“我的才华很简单,就是将餐馆里所有的素食全点上”。
古罗马诗人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感谢潘卡吉•米什拉,他在北京短暂的一周里,让我重温了自己的写作经历,给予了我“再活一次”的生活。
“我的写作源远流长。”我告诉潘卡吉•米什拉。说这话时,我在心理上似乎垂垂老矣,因为当我回首最初的写作之时,彷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这是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的独特经历,我们只是花费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就在同一个国度里,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寻找自己最初的写作,我的思绪在那些陈旧的作文簿上迅速掠过,停留在了当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面。我觉得自己小学时的作文不值一提,因为这些作文只有一个读者,就是一位很瘦的语文老师。我更愿意将自己的写作从大字报开始,这是我最初公开发表的作品。
文革时期人们热衷于写大字报,更甚于今天人们对于博客的热衷。不同的是,当时的大字报千篇一律,基本上是《人民曰报》文章的抄袭版,革命的语言和空洞的口号充斥了全文,从头到尾喋喋不休;今天的博客可是千姿百态,自我吹嘘的、相互谩骂的、 暴露隐私的、慷慨激昂的、无病呻吟的等等,还有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等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文革时写大字报和今天写博客都是为了显示自己存在的价值。
大字报曾经是我小学时最为害怕的,每天早晨背着书包上学时,我的眼睛就会紧张地扫描街道墙壁上最新的大字报,看看那些标题上有没有出现我父亲的名字。
我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同时也是一位共产党的小官员。文革初期,我亲眼目睹了几个同学的官员父亲被打倒,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当时的革命造反派揍得鼻青脸肿,胸前挂着大木牌,头戴纸糊的高帽子,整日手持扫帚,战战兢兢地清扫大街。过路者随时可以对着他们踢上一脚,或者朝他们脸上吐去口水。他们的孩子,我的这几个同学自然是唇亡齿寒,不断遭受其他同学的侮辱和歧视。
年幼的我忧心忡忡,担心父亲的厄运会突然出现,这也是我的厄运。而且我父亲还有着地主家庭的历史,他家曾经拥有过两百多亩田地,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多亏了我祖父是一个二流子,不思进取,只知道吃喝玩乐,每年卖掉两三亩田地,供养自己好吃懒做的生活。这个败家子在一九四九年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两百多亩田地卖光了,他因此卖掉了自己的地主身分。否则在全国解放后,他很难逃脱被枪毙的命运。我的父亲因祸得福,甩掉了地主仔子的恶名。当然,我和哥哥也是祖父二流子生涯的隔代受益者。
尽管如此,我父亲不光彩的家庭历史仍然在心理上折磨着我。倒霉的事总是要出现的,有一天早晨,我和哥哥背着书包走 出家门,在上学路上终于看见了我最为担心和害怕的大字报。我父亲的名字赫然醒目地出现在标题上,而且拥有了“逃亡地主” 和“走资派”两项罪名。
我小时候胆小怕事,当时我肯定是脸色惨白,我告诉哥哥,我不敢去学校了,我要回家躲上一阵子。我哥哥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嘴里说着没有什么可怕的,大大咧咧地往学校的方向走去。我哥哥的胆量只是让他走出了一百米左右,随即他就转身走回来了。他一边向我走来,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