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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之时,这三百多人的队伍分成了没有睡眠和有睡眠两个阵营,前面阵营的人都是在凳子上坐了一个晚上,这些一夜未睡的人觉得自己稳获书票,他们互相议论著应该买两本什么书?后面阵营的都是一觉睡醒后跑来的,他们关心的是发放多少张书票?然后传言四起,先是前面坐在凳子上的人声称不会超过一百张书票,立刻遭到后面站立者的反驳,站立者中间有人说会发放两百张书票,站在两百位以外的人不同意了,他们说应该会多于两百张。就这样,书票的数目一路上涨,最后有人喊叫着说会发放五百张书票,我们全体不同意了,认为不可能有这么多。总共三百多个人在排队,如果发放五百张书票,那么我们全 体排队者的辛苦就会显得幼稚可笑。
早晨七点整,我们小镇新华书店的大门慢慢打开。当时有一种神圣的情感在我心里涌动,这扇破旧的大门打开时发出嗄吱嗄吱难听的响声,可是我却恍惚觉得是舞台上华丽的幕布在徐徐拉开。书店的一位工作人员走到门外,在我眼中就像是一个神气的报幕员。随即,我心头神圣的感觉烟消云散,这位工作人员叫嚷道:
“只有五十张书票,排在后面的回去吧!”
如同在冬天里往我们头上泼了一盆凉水,让我们这些后面的站立者从头凉到了脚。一些人悻悻而去,另一些人牢騒满腹,还有一些人骂骂咧咧。我站在原处,右手仍然在口袋里捏着那张五元纸币,情绪失落地看着排在最前面的人喜笑颜开地一个个走进去领取书票,对他们来说,书票愈少,他们的彻夜未眠就愈有价值
很多没有书票的人仍然站在书店门外,里面买了书的人走出来时,喜形于色地展览他们手中的成果。我们这些书店外面的站立者,就会选择各自熟悉的人围上去,十分羡慕地伸手去摸一摸《安娜•卡列妮娜》、《高老头》和《戴维•科普菲尔》这些崭新的图书。我们在阅读的饥饿里生活的太久了,即便是看一眼这些文学名著的崭新封面,也是莫大的享受。有几个慷慨的人,打开自己手中的书,让没有书的人凑上去用鼻子闻一闻油墨的气味。我也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去闻新书的气味,我觉得淡淡的油墨气味有着令人神往的清香。
我记忆深刻的是排在五十位之后的那几个人,可以用痛心疾首来形容这几个人的表情,他们脏话连篇,有时候像是在骂自己, 有时候像是在骂不知名的别人。我们这些排在两百位之后的人,只是心里失落一下而已;这几个排在五十位之后的人是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尤其是那个第五十一位,他是在抬腿往书店里走进去的时候,被挡在了门外,被告知书票已经发放完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走到一旁,手里捧着一只凳子,表情木然地看着里面买到书的人喜气洋洋地走出来,又看着我们这些外面的人围上去,如何用手抚摸新书和如何用鼻子闻着新书。他的沉默有些奇怪,我几次扭头去看他,觉得他似乎是在用费解的眼神看着我们。
后来,我们小镇上的一些人短暂地谈论过这个第五十一位。他是和三个朋友玩牌玩到深夜,才搬着凳子来到书店门前,然后坐到天亮。听说在后来的几天里,他遇到熟人就会说:
“我要是少打一圈牌就好了,就不会是五十一了。”于是,五十|一也短暂地成为过一个流行语,如果有人说:“我今天五十一了。”他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倒霉了。”
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之后,我们从一个没有书籍的年代来到了一个书籍泛滥过剩的年代。今天的中国每年都要出版二十万种以上的图书。过去,书店里是无书可卖;现在,书店里书籍太多之后,我们不知道应该买什么书。随着网络书店销售折扣图书之后,传统的地面书店也是纷纷打折促销。超市里在出售图书,街边的报刊亭也在出售图书,还有路边的流动摊贩们叫卖价格更为低廉的盗版图书。过去只有中文的盗版图书,现在数量可观的英文盗版图书也开始现身于我们的大街小巷。
北京每年举办的地坛公园书市,像庙会一样热闹。在一个图书的市场里,混杂着古籍鉴赏、民俗展示、摄影展览、免费电影、 文艺演出,还有时装表演、舞蹈表演和魔术表演;银行、保险、证券和基金公司趁机推出他们的理财产品;高音喇叭发出的音乐震耳欲聋,而且音乐随时会中断,开始广播找人。在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空间里,一些作家学者置身其中签名售书,还有一些江湖郎中给人把脉治病,像是签名售书那样开出|张张药方。
几年前,我曾经在那里干过签名售书的差事,嘈杂响亮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置身在机器虫鸣的工厂车间里。在一排排临时搭建的简易棚里,堆满了种类繁多的书籍,售书者手举扩音器大声叫卖他们的图书,如同菜市场的小商小贩在叫卖蔬菜水果和鸡鸭鱼肉一样。这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场景。价值几百元的书籍捆绑在一起,以十元或者二十元的超低价格销售。推销者叫叫嚷嚷,这边“二十元一捆图书”的叫卖声刚落,那边更具价格优势的“十元一捆”喊声已起:“跳楼价!十元一捆的经典名著!”
叫卖者还会发出声声感叹:“哪是在卖书啊?这他妈的简直是在卖废纸。”然后叫卖声出现了变奏:“快来买呀!买废纸的钱可以买一捆经典名著!”抚今追昔,令我感慨万端。从三百多人在小镇书店门前排队领取书票,到地坛公园书市里叫卖十元一捆的经典名著,三十年彷佛只是一夜之隔。此时此刻,当我回首往事去追寻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之旅。我的选择会从一九七七年那个书店门前的早晨开始,当然不会在今天的地坛公园书市的叫卖声里结束。
虽然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两手空空,可是几个月以后,崭新的文学书籍一本本来到了我的书架上,我的阅读不再是文革时期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的阅赞开始丰衣足食,而且像江水长流不息那样持续不断了。曾经有人问我:“三十年的阅读给了你什么?”面对这样的问题,如同面对宽广的大海,我感到自己无言 以对。我曾经在一篇文章的结尾这样描述自己的阅读经历:“我对那些伟大作品的每一次阅读,都会被它们带走。我就像是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模仿着它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我想起了二〇〇六年九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和妻子走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老城区时,突然发现了海涅故居,此前我并不知道海涅故居在那里。在临街的联排楼房里,海涅的故居是黑色的,而它左右的房屋都是红色的,海涅的故居比起它身旁已经古老的房屋显得更加古老。彷佛是一张陈旧的照片,中间站立的是过去时代里的祖父,两旁站立着过去时代里的父辈们。
我之所以提起这个四年前的往事,是因为这个杜塞尔多夫的早晨让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我在医院里度过的难忘时光。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过去居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这是当时中国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城镇的职工大多是居住在单位里。我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我童年时游手好闲,独自一人在医院的病区里到处游荡。我时常走进医护室,拿几个酒精棉球擦着自己的双手,在病区走廊上蹓跶,看看几个已经熟悉的老病人,再去打听一下新来病人的情况。那时候我不是经常洗澡,可是我的双手每天都会用酒精棉球擦上十多次,我曾经拥有过一双世界上最为清洁的手。与此同时,我每天呼吸着医院里的来苏儿气味。我小学时的很多同学都讨厌这种气味,我却十分喜欢,我当时有一个理论,既然来苏儿是用来消毒的,那么它的气味就会给我的两叶肺消毒。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这种气味不错,因为这 是我成长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