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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个词汇里的中国(1)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余华

说明

这是我去年断断纩续完成的一部非虚构作品,里面一些内容引用了我过去散文中的几个片断。今年九月,法国ACTESSUD的法文版是全球首次出版。明年开始,美国和欧洲亚洲南美洲的其他国家也将陆续出版。根据美国兰登书屋编辑的建议,我对此书提及的一些数据进行了更新。尽管如此,明年九月出版的英文版里的数据仍然可能变得陈旧,因为中国大陆日新月异。

余华

二〇一〇年十月十四日

目录

前言/人民/领袖/阅读/写作/鲁迅/差距/革命/草根/山寨/忽悠/后记

前言

古希腊的盲诗人荷马说:“神祇编织不幸,是为了让后代不缺少吟唱的题材。”几百年以后,中国的先哲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荷马借助神祇置身事外的风度,以叙述者的身分来吟唱世事难测和人间不幸。孟子则是利用人生感受的例子,说明忧患往往可以使人生存,安逸享乐却反而使人败亡。荷马和孟子从不同的时空和不同的视角出发,以相同的积极和乐观,在我们今天的不幸和忧患里走到了一起。

我希望此书兼备上述两种质量,让超然的叙述和真切的人生在这里殊途同归。我也希望在这十个词汇里,能够继承荷马与孟子的积极和乐观。

我要感谢白亚仁教授。二〇〇九年三月,我在美国期间,白亚仁邀请我前往波姆那学院(PomonaCollege)讲述当代中国。这位老朋友将我的演讲题目定为“一个作家的中国”,我就是在准备演讲稿的时候发现了这本书。我们驱车行驶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的时候,我告诉白亚仁计划写作这本书。白亚仁立即表示愿意承担此书的英文翻译。当我回国后决定自己的写作从十个词汇出发,白亚仁就将书名建议为《十个词汇的中国》。我喜欢这个书名的简洁风格。

很久以前,意大利诗人但丁写下了朴素的诗句:箭 中了目标,离了弦。但丁只是轻轻地颠倒了因果关系,就让我们感受到了速度。中国社会三十多年的飞速变化,呈现给我们的,就是因果关系颠倒的发展历程。我们差不多每天都生活在蜂拥而至的结果里,却很少去追寻产生这些结果的原因。于是三十多年来杂草丛生般涌现的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被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乐观情绪所掩饰。我此刻的工作就是反其道而行之,从今天看上去辉煌的结果出发,去寻找那些可能是令人不安的原因。在我追根溯源的旅途上,荷马所说的不幸与孟子所说的忧患将会迎面而来。

所以,我如果面面俱到地叙述当代中国,我的叙述将会难以为继,将会比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还要漫长。这也是为什么我要选择十个词汇的理由,因为十个词汇给予我十双眼睛,让我从十个方向来凝视当代中国。

我要求自己的工作简明扼要,从我们耳熟能详的日常生活开始叙述之旅。日常生活看似平淡琐碎,其实包罗万象,它们丰富、宽广和激动人心。政治、历史、经济、社会、文化、记忆、情感、欲望、隐私等等,都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发出自己的鸣叫。日常生活就像广阔的森林一样,恰巧中国有句俗语: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我写作此书如同一位往返的巴士司机,起点也是终点。我满载故事的巴士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出发,经过政治、历史、经济、社会、文化、记忆、情感、欲望、 隐私的驿站,还要经过一些地名不详之乡,一些故事中途下车,另外一些故事中途上车,如此上上下下的长途跋涉之后,我的巴士又回到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我希望能够在此将当代中国的滔滔不绝,缩写到这十个简单的词汇之中;我希望自己跨越时空的叙述可以将理性的分析、感性的经验和亲切的故事融为一体;我希望自己的努力工作,可以在当代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和纷乱复杂的社会里,开辟出一条清晰的和非虚构的叙述之路。

如果荷马的超凡脱俗和孟子的切肤之痛影响了我走向目标的步伐,我会感激。

人民

我在写下这个词汇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写错了,或者说写得不像是“人民”。我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睁开眼睛后觉得它有点像了;我再次闭上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写错。这个词汇就是这样,让我有时候陌生,有时候熟悉。

我不知道在今天的汉语里,还有哪个词汇像“人民” 这样处境奇怪,它无处不在,同时又被人视而不见。今天的中国,好像只有官员们还在张口闭口说着“人民”,人民却很少提及这个词汇,或者说正在遗忘它。多亏了官员们的唾沫,这个词汇才显示了自己仍然存在。

在过去,这个词汇曾经是那么的显赫。我们的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毛主席说“为人民服务”;当时最重要的报纸叫《人民日报》;我们这些单个的人民天天说:“一九四九年以后,人民当家作主了。”

在我童年的岁月里,“人民”是和“毛主席”一样了不起的词汇,我刚刚认字的时候,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两个词汇,然后才学会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年幼的我曾经认为:“人民就是毛主席,毛主席就是人民。”

当时正在经历文化大革命,我得意洋洋地到处宣布自己的发明,我看到很多疑惑的表情,他们似乎觉得我的发明有待商榷,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确表示反对。那时 候人人谨小慎微,只要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成为反革命分子,从而家破人亡。我的父母听到我的发明时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拐弯抹角地表示:这句话好像没有说错,可是最好不要再说了。

这是我童年里最重要的发明,我舍不得不去说,我继续将它挂在嘴边。有一天我突然为自己的发明找到了证据,那时候流行这样一句话:“毛主席在我们心中。” 我发挥了这句话,我说:“每个人民心中都有毛主席,毛主席心中有什么?有我们全部的人民。”所以“人民就是毛主席,毛主席就是人民”。

我看到疑惑的表情在我们的小镇上逐渐消失,有人开始点头表示同意,有人开始也这么说了。先是我的小伙伴们这么说,接着大人们也这么说。

当很多人都在说:人民就是毛主席,毛主席就是人民。我的危机感出来了,革命的年代里是没有专利的,我发现自己作为发明者的身分正在迅速失去。我到处申明:

“这句话是我第一个说出来的。”

可是没有人对此有兴趣,最后连我身旁的小伙伴们也不承认这句话是我的发明,面对我的据理力争,或者可怜巴巴的哀求,他们个个摇着头说:“大家都这么说。”

我开始伤心,甚至后悔莫及,后悔将这个发明公诸于世,我觉得应该将这个“发明永远藏在自己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独自享用一辈子。则这些年来,西方惊 讶中国的巨大变化。历史在中国就像川剧中的变脸,短短三十年,一个政治至上的中国,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金钱至尊的中国。

当历史转折的时候,总会出现某个标志性的事件,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事件就是如此。北京的大学生走出校门,汇集到了天安门广场,要求民主自由,同时反对官倒。由于政府拒绝与学生对话的强硬立场,学生开始绝食,市民们走上街头声援绝食学生。当时市民对“民主自由”其实兴趣不大,吸引他们大规模加入到这个运动中的是“反对官倒”的口号。那时候邓小平倡导的改革开放进入了第十一个年头,虽然改革带来了物价上涨,可是经济稳定增长,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农民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九〇年代工厂的大规模破产倒闭还没有来临,很多任务人还没有成为受害者。当时的社会矛盾并不突出,不像今天的社会到处燃烧着怒火,当时的社会仅仅是洋溢着怨气,对一些高官的子女们利用国家的资源发财致富不满,这样的不满情绪在反对官倒的口号里聚集了起来。现在看来,当时少数人“官倒”的腐败和今天大规模的五花八门的腐败比较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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