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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67)



我脑子一嗡,并不觉得十分痛。

郭太太郭先生一起跑进厨房,问我怎么了。他们听见我很低却很惨地叫了一声。这时他们见我捂住脸蹲在地上,都伸手来扳我的头。等终于看见我的脸,我也听见了他们的惨叫。

“你眼睛怎么样?”郭先生的声音。

郭太太用餐巾纸拭去我脸上的油,我并没有失明。这时郭先生已准备好冰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脸。我求他们不要叫救护车,因为我没买医疗保险。郭太太急了,带哭腔劝我想开点,自己花钱也得保住脸蛋,哪儿还有比女人脸蛋更值钱的东西呢。

我在冰袋下面说我真的没钱。

郭先生说:“你可以从我这里预支你的工资嘛!”

我说不。脸痛得我直想就地打滚。假如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答应干这么个额外的星期日,若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听郭太太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法来烧松鼠黄鱼。还有,若不为那块玻璃赎过,也许我已中途辞工了;因为我从来想象不到在这样舒适的房子里我会如此地不愉快。

幸亏客人中有一位懂医。他开车去药房买了种激素药膏,说敷上可避免脸上落疤痕。这么热的天,若想不落一点疤,大概不可能,他又补充道。

我硬撑着不去照镜子,我怕吓着自己。伤痛得我一夜没睡,一清早电话铃响了。那边刚刚“哈罗”,我已知道是谁。我迟疑要不要把电话挂掉。但我的本能先于知觉,已将声音送了出去。

“你好吗?……”

“你不给我地址、电话,我还是找到你了。”他声音很低。

“你好不好?”

“你出事了。”他说,仍不带问号。

我否认。他一口咬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的声音泄露了我的伤痛。我结结巴巴地讲了我脸上的烫伤。他果断地说:“我马上去看你!”

“不,请不要来!”我不愿他看见我的丑陋、可怜。“你开车到加州要三四天,那么辛苦的一路……”

他一声不吭。

“我的伤没那么严重,真的!……”

他说:“好吧,回见!”

看来刚才的电话铃吵醒了郭太太。她以没有完全走出梦乡的蹒珊步履走到我面前,问我是否感觉好些。看到她神情中那么多的歉意,我如同看到镜子般明白自己的脸糟到了什么程度。

一会儿,她将一叠钞票给我,说今天恰巧是我做足一个月。她要我数。我数时发现多了一百。她说那是她与郭先生对我的歉意和安慰。我说什么也不肯拿,几经推让,她屈服了。然后她叹息着说这房子到现在还没卖出去,或许是因为厕所太小,厨房太老式。

“恐怕,天花板上碎了的玻璃也让它更难看了点。”

我大惊失色;难道她早发现了我的劣迹?!

她依旧以叙家常的音调说:“要是我们早点换了它就好喽!”

我却已听出了指责。太突然,我的抱歉还完全没准备。

“四年前,我们搬进来时就想换它,但一直配不到同花纹的玻璃。”郭太太说。

“四年前?”我问:“四年前它就碎了?!”

“是啊。因为它碎了,我们买它时讨价还价,把原价杀下来不少呢!”

我借故离开了客厅。木呆呆的我站在草地上,让泪水在我创伤的脸上流着。

我决定辞工。我知道这种事谁都没错,却感到不可名状的伤害。

当晚我收拾衣物书本,打算第二天一早让严平来接我。有人按门铃。等我从最靠里的卧室奔出来,见郭太太正和一个人在门厅里讲话。我一眼看见了他的栗色头发。

我随他离开时并不介意郭先生郭太太的异样神色。

他开车后便骂咧咧地说中国人都这样,雇佣人就成了奴役人。“怎么这样没礼貌?当着我的面夫妻俩用中国话大声争执,话音听上去太不友善了……天晓得,这些中国人!”

他每发一句牢骚,我便吃惊地看他一眼。他的栗色头发乱了,他的灰眼睛布着血丝,他为了我踏上这条长途。又怎么样?他用“那个”腔调来讲“中国人”。

他车停在一幢房子门前。

“我不能进去。”我说,“我以为你会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

他将我瞪着,不明白我怎么了。他说:“你会有个很舒服的房间。”他下了车,又为我打开车门。

“我不会进去的。”我说。

“哦,你会的。”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好女孩子。”

“停止这么和我说话!”

“请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去,求求你。”

“我累得连开一码远都不可能了。”

“我不会进你们美国人的房子的,送我回我的中国朋友那儿去,行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对不起。”

现在轮到他装听不懂了。到他父母家来,我本是同意,也颇欣然的。然而那点信赖却不在了。

“我要走,听得懂吗?我并没有答应你来看我,也没有答应……”

他微笑道:“对呀:这房子里有游泳池、有草地、有果树,还有我。”

“我和你什么基础也没有,我是个中国人。”

“这就对了。让我们先喝点什么,然后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我母亲会很高兴认识你……”他笑得依然平和。

我也不得不笑了。但这不意味那信赖又回来了。第二天一早,我蹑手蹑足提起我的行李,在一张桌上留了字条,便走出了那幢美国人的华厦。

我想着他美好的栗色头发,心里是满满的感激和怨恨。

一年后我在离学校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住处。是个免费吃住的差事,学生们顶向往的那种。娄贝尔夫人因此耐着性子挑选,选掉了上百人最后选上了我。

要是她不丢失她的蓝宝石,我在这里生活得倒还算愉快。我当的差就是清早帮老太太擦个澡。自从她母亲死在浴室,她不再敢独自淋浴,而是躺在长榻的塑料床单上,让个像我这种半使女半护士的角色仔细地每早把她擦洗一遍,再把她从头到脚喷上香水。

当她躺在那儿,闭着眼享受我给予她的擦洗兼按摩时告诉我她上午要去趟首饰铺子,配只蓝宝石耳环。她有成套的蓝宝石项链和耳环,其中一只耳环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她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让我的手顿时静止在那里。

人常常有不作贼也心虚的时候,比如我此时。我真想让老太太睁开眼,把话讲讲清楚,那宝贝究竟何时,我来之前还是之后丢失的。

栗色头发(4)

更新时间2009-4-22 11:41:20 字数:5029

 替老太太穿上衣裳,整整一上午我在课堂上神智恍惚。自搬进娄贝尔夫人家的三个月所有的片片断断记忆此刻都串连了起来,生出了新的意思。

大约一个月前,她准备去参加一个晚会,她兴冲冲叫我看她试裁缝刚送来的新晚装。晚装十分漂亮,米色的底子上有极细的白格子,在臀部偏下的部位缀了只米色缎子的蝴蝶结。她让我猜它的价钱,我敷衍地说出个字码。她笑了,说比我猜的起码贵三倍。然后又让我猜她手上的一只巨大戒指,我使劲往大里说:“一万!”她又笑了,说那是个假的,但她有过一只真的,她死去的律师丈夫送她的,被人夜里撬开门盗了。这是那只真货的仿制品,什么都一模一样,只是不真而已。

还有一次,她忽然问我:“你们中国姑娘都没有耳朵眼吗?”

我答道,我外婆的年代有过,现在又开始有了。但中间有一段空白;女人不仅没耳朵眼儿,也没有脂粉、发式,甚至裙子和辫子。

她无限同情地“哦”了一声。

现在我悟到:她也许早就在对我察颜观色。我在图书馆里找到李豪,他在这里又吃又住已近一周,因为和孙燕吵架。考试前图书馆夜不闭户,李豪这类人就拿它做免费宿处。他们结婚,我送了一套玻璃茶具和一副对子,本想寻开心写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自己看着都要掉泪。改为:“宁同万死碎其翼,不忍云问两分张”,又嫌蕴意太露,主题太直接。于是想起“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不仅于一对新人切题,于我们一群远离故乡的穷孩子都切题。他们却从结婚第二天就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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