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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将她堵在厨房外,岔开她的视线和思路,免得她真发现它漏了。
“发现又怎样?”严平在电话里鼓动地说:“谁叫她没完没了让你擦地?谁叫她俩儿子那么淘气!谁叫郭先生多事?!……”
自从有回看房子的客人脚上粘了块口香糖,郭太太就吩咐我一天数回地擦地,直到郭先生某天发问:“这样跪着擦地是什么意思呢?”似乎他乍然悟到在他这分颇现代化的家业中竟存在着如此原始的劳动方式。他亲自从车房找来拖把给我,并关照说老跪在地上会把膝盖跪大,一双蛮好的腿就不再好看了。第二天早晨就听郭太太在卧室大声以英文打趣先生:你很会体贴人啊。
郭先生也用英文回她:让人这样干活,你是谁也雇不来的。
我的英文还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坏。我迅速拉扯着两个男孩离开那卧室门,生怕自己一不当心又偷听到什么。
两个男孩前后跟着我要口香糖,我把糖盒藏了。上午有好几批客人约定要来看房,他们这时要口香糖是休想。俩人被我得罪了,便开始捣乱。大男孩带领小男孩往我的拖把上踩。我一早刚给他们换上雪白的棉袜,等着在客人面前露体面,很快就弄得又脏又湿。我不断躲着他们,他们反而从中取乐,越发疯得厉害。当大男孩脚并拢脚,准备往拖把上跳跃时,我猛然将它抽起。只听天花板一响。
我抬眼一瞅,眼泪顿时涌上来。这种玻璃是很贵的,而且若配不上相同的花纹或厚薄程度,整个厨房的天花板都得换。这样的话,我一个月工资大概不够用来赔偿。并且,在我的工资不够抵销赔偿费用期间,无论我过得怎样不顺心,我不能离开这里。这块玻璃成了我暂时的卖身契。这事我得尽快告诉郭太太,因为很快会有参观房子的客人,若让他们发现去告诉她,我罪过反倒更大。轻手轻脚地,我从车房搬了梯子,不料郭太太恰从卧房出来,“你要干什么?”她有点吃惊地问。
“我……我想擦擦橱子的顶上面一层。”鬼知道,自己怎么这样混账地撒起谎来。我明明知道谎言只要一开头,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这时若不承认事实,只好等事实自己暴露;等事实将我置于无可扭转的被动、尴尬局面。想都不敢想郭太太将会恼成什么样。
架上梯子,我爬上去用手探探,看它们是否有可能落下来打破谁的脑壳。
郭太太在客厅问:“要不要我帮你扶梯子?”说着便朝厨房走来。
“不用!好啦!”我将梯子合拢。当我收拾郭先生餐毕的碗碟时,郭太太进了厨房。我一时紧张害怕得神志也不甚清楚了。我等着她惊叫、发问、开罪。一会,她走出来,对我说:“你光着脚试试看,看你今天把地擦得多干净!”她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
大概被赎罪心理支使,我不仅死命擦地,各处都让我收拾得光鉴照人。她居然没发现破的地方!
这天来看房的客人也没表示任何异议。据说美国人看房偏重厨房厕所,中国人偏重客厅卧房。客人们恰巧是中国人,仅是自我敷衍地往厨房掠一眼。
栗色头发(3)
更新时间2009-4-22 11:41:00 字数:4251
我捏着两手冷汗听着最后一批客人热热闹闹地告辞了。这一天我总算蒙混过了关。但事情是不可能蒙混到底的:看房的人不是来看这房子哪里好,而是设法看出它哪里不好。尽管他们嘴上与郭太太亲热,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地转,毫不掩饰那苛刻和挑剔。要想让天花板上那么大个破绽逃过他们的眼睛,简直是做梦。
第二天郭先生又看见我趴在地上擦地板,并且比以往擦得更卖力,他不懂了。
“不必这样嘛!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忍心的。”他说。
我赶紧站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晚上回家头一件事是抿上一小杯白兰地,而等他洗澡后,我必须将四碟菜一个汤端上桌。我工作得如此用心尽力,郭太太满意却有点困惑,尤其当她看见我到处跑着追逐小男孩喂饭。有时他钻到桌下躲避我固执地伸到他嘴边的勺子,我便也跟他钻到桌下。
“没有一个阿姨像你这样耐心对待开文(小男孩的名字),”郭太太说,“你这样喂他,开文真的会长高长胖。对不对,开文?邻居哥哥们不会叫我俩小猴子啦!”
我在桌下以勺子撬开开文的嘴时,看见郭太太架着二郎腿的脚丫满意地一晃一晃。她极考究吃,每天四道菜不能在颜色、风味上重复;一个星期内,决不肯吃两次“荔炒鱿鱼”,尽管它是我烧得顶像样的一个菜。
“开文,出来!”郭先生的脚开始躁动了,似乎要发现开文的所在:“再不出来,你就不要吃饭了!”他的脚寻到了开文,开始将他往外拨;“这样喂他,人不要累死吗?”
“小孩子就这样啊,”郭太太的脚丫不动了,“你没看见吗,这样喂他,才几天开文已经胖些了!”
我赶忙说,只要开文能给我喂胖,我不在乎辛苦。我已钻桌子钻得腰酸背疼,竭力忍住心里的委屈,以乐呵呵的声音逗开文张嘴、咀嚼、咽下。
我一刻不停地让自己忙碌,常常干些不属我份内的事,比如去洗那辆车、扫院子、擦门窗玻璃。当我每天把自己累散了骨头,躺在床上便想:如此不顾死活地满一个月,悄悄留下一个月的工钱和一封信,让信去说明道歉。
“你这样做,”郭先生有天半开玩笑对我说:“我们不得不给你加工钱啦!”
这时我跪在门厅、给几件红木家具打蜡。我已很习惯赤脚,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穿着,以及双膝着地地干这干那。
“其实,你有空自己可以看看功课嘛。真不好意思让你这样为我们做。……”
他还想说什么,我不答。他只有讪讪地进他书房做账去了。郭先生挣钱是认真辛勤的,夜里他的电子计算机键盘被按得“哗哗剥剥”通宵响。某日他会从那上面撩出我的工资数目与天花板装修费用,从中得出盈亏的结论。
三个星期了,他们的房子仍没有卖出去。每当买主走进厨房我的心跳就节奏大乱。天花板上那么触目惊心的破绽居然没被任何人识察。反有一次,一个老美买主突然又跑回来,再次审视厨房。我想这回我怎么也混不过去了。他一旦发现那破了相的天花板,就会杀回客厅找郭太太砍价。
我提着气,心里直祷告,他那绿猫眼可千万别往头顶看。同时又希望着:他干脆看个明白,看出真相,去告诉郭太太;让她撕破脸皮地跟我清算一场:从闯祸到谎言。这样我便可以结束这如履薄冰的日子,心安理得让她辞掉我。老美却盯着我,压低声问:这厨房里有没有蟑螂。
星期日郭太太问我是否可以放弃休息,因为她准备邀些朋友来吃饭。曾经与她协议过:无论如何我每星期有一天半休息。我说我有些亲友需拜访,实际上我总是步行到公共图书馆读一天半的书。英文这样拾拾扔扔,不至于到开学时间变白痴。我爽快的答应,使郭太太有一点意外。
“真没想到你这样肯帮忙!用过不止十个保姆,你最勤快,最肯做。人真是不可貌相,头次见你,我想,这么样个女孩,以后究竟谁服伺谁呢?”她开朗地大笑,对我不仅真诚,甚至有些马屁起来,“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厚道!”
我被弄得更不安。终有一天你会说:没想到她干了那么大的坏事还一直敢欺瞒着。
我阅了郭太太的菜谱,准备大干一场。当我做松鼠黄鱼时,郭太太说油放太多是不文明的烹饪。我立刻倾出大半的油。但那只烧洋菜的锅中间高四周低,油一少全淌到凹处,鱼便紧紧粘在干燥无油的锅当中。我急起来,一边护着在膝下绕的开文,使劲一颠锅,油喷泉般溅起来。